楚桓颤巍巍的站起来,打开窗户,遥遥望着馆娃宫的方向,却终究不敢亲自去认证。
一滴泪,顺着他上扬的眼尾,缓缓滑落。
戌时刚过,整个馆娃宫中一片清静,这个夜晚无星无月,寝宫中只是点着一支蜡烛,明明灭灭的烛火跳跃,竟显得愈发的清冷阴森。
“吱呀——”一声,门被人推开了。
逆光里可以看出是个身材匀称的青年男子,长发披在肩上,步履却有些蹒跚。
他跌跌撞撞的走到床前,躺在床上的正是一身淡紫裙装的女子,紧闭眼睑,脸色苍白僵硬。
青年男子的身子颤了颤,似乎想摸一摸女子的脸,却终究不敢。他俯身蹲坐在床下,只是将女子的手紧紧抱在怀中。
女子的手僵硬冰冷,男子紧紧抱着,似乎想温暖她,却无济于事。
于是男子又流下泪来。
正所谓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这个男子,正是大胤王朝当今天子楚桓,在人前,他从不会流露出这副模样,他永远都是冷静自持、威严淡漠的存在,可是……现在这里这有他一个人,那些不能在人前表达出来的伤痛,如排山倒海一般,逼的他几乎崩溃。
“暮兮……暮兮……”楚桓的声音里含进了哽咽,他将怀中的手抱的更紧,语声颤抖着道,“你怎么舍得……怎么舍得……”
可是,床上的女子却始终没有反应,闭着眼睛直挺挺的躺着。
“暮兮你知道吗?”楚桓却不顾这些,自顾自的说道,“朕是真的喜欢你,好喜欢你……”
“朕从第一次在卿颜殿外的桃花林里见到你时,就知道你别有用心,可是惊鸿一瞥之下,一时真的惊为天人……后来,你的言行举止有些独特、你的思维不受礼教的约束,相处下来朕竟然不自觉的好奇、不自觉的想亲近,朕知道这是不对的,你是细作,是该提防该铲除的,可是朕就是下不了这个心……”楚桓苦笑着叹息,“于是朕又告诉自己,朕只是在利用你,将你推到风口浪尖之上与那些女人斗,朕只当你是一个棋子……可是朕骗不了自己,每当你受到伤害的时候,朕的心都在疼,很疼很疼……”
“后来,当一切尘埃落定的时候,朕见到了那个漪澜国大皇子,他睿智温柔,他警告朕不要再伤害你,那一刻,朕的嫉妒无以复加……”楚桓笑容里含进了泪,他实在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直挺的背脊也颤抖起来,“朕很怕,朕亲近的人一个接一个的离开,朕很怕连你也抛弃朕了,所以在你发现一切的时候,才强行将你困在这里,没有想到……”
楚桓再也说不下去,他将头埋在双膝中,整个身子都蜷缩在黑暗的角落里,仿佛在这样的伪装之下,他才能倾诉内心的痛楚。
“暮兮,你怎么舍得这样离开朕,还有靖宁,你怎么舍得他……”楚桓声音悲戚,“倘若朕知道你最终会选择这条路,早知道……朕宁愿与你相忘江湖,只求你可以好好活下去……”
桌案上的烛火跳跃,为这凄清的宫殿添上一丝暖意,这里曾经是整个皇宫最热闹的地方,气势甚至压过了皇后的翊坤宫,而如今,却冷冰冰的一片孤寂,就像躺在床上的主人一般。
这一夜,刚刚进入十一月的天气,下起了小雪,漫天的雪花纷纷扬扬,洒落在这个寂静的宫殿中。
多年以后,年迈的崇顺公公还清晰的记得,那夜馆娃宫的寝殿中发出一声声压抑着的呜咽,声音悲恸,仿若痛失爱侣的困兽。外面的宫侍有时会听见帝低声自语,句句不离二字——暮兮。
大胤康定五年冬,皇帝楚桓下旨,皇贵妃夏氏染病,薨,派人去草原报了丧。
帝念其贤德,追封为孝懿承天容和皇后,葬于京郊皇陵。并没有修葺大规模的皇陵,帝下旨,待百年之后,再求合葬。
而就在容和皇后下葬的当天,宁嫔肖迎曼的端雪宫走水,暂时寄养在宁嫔处的三皇子楚靖宁终是没有逃出来,尚不足周岁的孩子葬身火海,现场只能找到一具小小的骨骸。
漫天的雪花纷扬而下,这个冬天,真的很冷。
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刻骨的思念,毒蔓一般囚住人心,在无止无息的光阴中,饮鸩止渴般,一遍一遍,将心中的伤疤,撕扯成鲜血淋漓。
冥冥之中,有谁在呢喃:无情不似多情苦?
又是谁,一世害了一世风流?
83
京师里的这场大雪,整整下了三天三夜,给大地上的一切都添上了皑皑素衣。天地间尽是一片肃杀的景象。
可是这场雪却没有对大胤王朝的京城起到半分影响。
清晨,帝都最繁华的街道上,买卖声、吆喝声一时不绝于耳。有兵士在最热闹的主道上张贴了皇榜,来往的商客都不自觉的驻足观看。
“先生,这皇榜上写了什么?”有那敦实的汉子像身边的书生请教。
“上面说宫中的皇贵妃病逝,”书生摇头晃脑道,“当今圣上为了悼念皇贵妃娘娘,又为了百姓的休养生息,特此废除三年一度的选秀……”
众人一片哗然。
一个身着白衣、头戴毡帽的瘦削男子似乎怔住了,紧紧抓住手中的两包药,轻轻哼了一声,方才挤出人群。
“哥哥哥哥,”一个稚嫩的声音想起,同时男子的衣袖被人抓住,他扭回头,却看见一个梳着双爪髻的女孩正眨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凝视着他,不断向前探的手心中,静静躺着一块翡色玉玦,“哥哥,你的玉佩掉了。”
“谢谢,”男子明显一怔,却很快反应过来,笑道,“小妹妹,这玉佩不是我的啊!”
声音略略有些低沉,却是别样的好听。
有风,卷起阵阵雪花袭过,微微掀起男子毡帽的纱帘,漫天风雪中,女孩看见一张精致到了极致的面容,眼波流转,恍若九天神子。
一时之间,女孩看的怔住了,待反应过来的时候,男子已经消失在道路的尽出了。
没有人知道男子是如何离开的,仿佛只有一瞬的时间,便已经不见了他的身影。女孩眨眨眼睛,攥紧了手中的玉玦,奔向附近的一处马车,声音里也透着几许激动:“皇……黄伯伯,我看见神仙了!”
离京城五里的一处竹屋中,不时的传来阵阵歌声。
这歌声不同于平时所听,其中夹杂着许多古怪的词汇,间或听得有孩童兴奋的笑声,更显得一派其乐陶陶。
白衣毡帽的男子在门外站了许久,他的唇边露出若隐若现的笑容,待歌声暂歇,方才挑起帘栊,进了屋。
“你回来了?”竹屋里,一个年轻的女子坐在竹制的摇篮边,正逗弄着一个不到周岁的小娃娃。这孩子长得唇红齿白,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乱转,灵气十足,着实生的一副好相貌!
“墨儿,”男子笑了,好看的眉眼弯弯,让人禁不住的脸红,“你住的还习惯吗?”
“这里很好,”女子微微一笑,“比在宫中自在多了,靖宁也很喜欢这里。”
“那就好,”男子也笑,“我可就怕你不习惯呢!”
女子抿唇笑了,眉心却蹙了起来,眼神幽远,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个女子,正是宫中相传已经去世的孝懿承天容和皇后,夏暮兮。
不错,夏暮兮没有死,不光是她,连小包子楚靖宁都活的好好的,而这一切,都是她与素和大皇子设下的局。
夏暮兮虽然是细作的身份,但到底是无辜穿越进来的,形势所迫方才被逼入宫,她自问没有向漪岚国传递过任何情报,却无端被楚桓利用了个彻底。虽然知道他是为国为民,所为也是无可厚非的,但是对于他的不信任,她心中仍无法接受。
楚桓利用她铲除外戚势力,将她置于风口浪尖上。后宫的斗争有多么的凶险,楚桓不可能不知道,不但是她,甚至连小靖宁都多次处于生死存亡的境地,这是她最介怀的。
他口口声声说会保护她和小包子,可是到头来,有的却只是利用而已。
其实不光是他,是夏暮兮又何尝不是在利用他?!她利用他在后宫安身立命,利用他保住她和小包子的平安,就算是她先爱上了,可又能如何呢?
她们之间,或许就是在彼此利用吧。
倘若失了信任,那还何来幸福与爱情?!
这点,夏暮兮倒是看破了的,可是楚桓却似乎仍是执迷不悟。
她是穿越女,自是不会想皇后与苏觅芷一般,爱一个男人到骨子里,甚至为他生为他死,除了爱情,她的生命中还有很多更为重要的东西,她不愿永远被束缚在那座华丽的牢笼中。
于是,为了离开皇宫,也为了报复,夏暮兮以自己的死亡,设下了最后的一个局。
她是上吊了,她是身子僵硬了,可是却没有死。
因为夏暮兮在自缢前,吞了一截特质的铜管,当铜管卡进喉咙的时候,自然有氧气顺着铜管到达胸肺,人不管吊在空中多久,都不至于完全气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