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那个意思……”他伸出手,想替对方擦掉眼泪,却被妹妹一把推开。倒退两步站稳身子,他望着妹妹噔噔噔地跑去楼上,一时间内心五味杂陈。
“哼!瞧你教出来的好妹妹!”老皮卡在他身后阴阳怪气地说道。
“非常抱歉。”他转过身,非常正式地朝对方鞠了一躬,“是我管教无方。”
“算啦算啦。”面对这样的情景,老头也有点不好意思。“小孩子而已,我也懒得计较了。你也是个明事理的人,替我教育下这些后生晚辈,我老啦,经不起这种折腾了。”
老皮卡摆了摆手,拄着拐杖步履蹒跚地离开了后院。
“呼~逃过一劫~”老头一走,院子里的学徒们立刻松了口气,只剩下杰罗姆还跪在地上,一副想不开的样子。“哎,师傅走了,你可以起来了。”旁边的人戳了戳他们的大师兄,但对方没什么反应。
“所以,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抱着手臂问道。
学徒们七嘴八舌地讲述了起来。事情的起因确实是他妹妹的挑拨,女孩突发奇想,打算在这么个小小的炼金作坊里实验之前和他说的那套生产方式。恰好天气燥热,学徒们刚刚开始接触操作繁琐要求细致的炼金工作,心思也比较浮躁。按照妹妹的说法,一个人做完一整套工序,增长熟练度是非常缓慢的,但如果只做一道工序,就能够快速熟练,而每个环节都由熟手来完成,最终自然能够实现整体质量的提升。在妹妹的讲述下,一个三天从学徒到大师的美好未来被勾勒了出来,学徒们没抵住诱惑,就答应了试验一下这种做法。
“我认为她的说法很有道理,这确实是种很有效率的生产方式。”学徒甲言之凿凿地为他的妹妹辩护道。“而且这样对作坊的整体盈利也很有帮助,师傅只是老了,接受新做法比较困难而已。给他时间他会想明白的。”
“我们也是为师傅好。作坊现在的情况大家都知道,师傅一次性投了很多钱,短时间很难收回本,我们这样做才能快速实现亏转盈。”学徒乙补充道。“大家都没存什么坏心思的。”这样的发言迎来了一片赞同之声。
他倒是清楚这些人的想法,也清楚他们的软肋,因此他没有反驳。“我并不怀疑这些,只是我有个疑惑。你们知道炼金师都会在他们的作品上打下自己的私人印记,顾客也是根据这个印记来买东西的,一样的炼金产品,有名望的炼金师做出来的总能比无名小卒的成果卖出更高的价钱,是这样吧?”
众人纷纷点头。
“那么问题来了,你们一起做出来的产品,应该打上谁的印记呢?”
学徒们面面相觑,互相眼神交流了半天,才有人迟疑地回答,“应该是大师兄的吧……”
但这人的答案没有得到其他人的支持。
是人都会有点傲气,炼金学徒们也不例外。在流水生产中,每个人的地位都是差不多的,凭什么让杰罗姆一人独享最后的荣耀呢?任何一个学徒都会考虑,杰罗姆现在比他们强,只不过是因为比他们多做了几年活而已,再几年过去,谁强谁弱还是两说,凭什么根据现在的情况来划分地位呢?而这种想法一旦产生,就很难再团结在一起。
“现在你们自己做出来的东西,无论是好是坏,你们都可以在上面打上独属于自己的印记,骄傲地向世人宣称‘这是我的成果’。而以流水线生产出来的东西,却不是任何人的‘创作’,那只是生产,没有炼金师个人的精神蕴含在里面。想想看你们现在,尽管还没什么名气,赚不了几个钱,但你们走出去可以挺胸抬头地说,‘我是名炼金术师’,而当你们变成一个系统内的一部分时,你们要怎么称呼自己?‘我是研磨材料的’,‘我是调节火候的’……这样的称呼让你们有自豪感吗?是你们想成为的人吗?”
“你们什么都不是,当你们在一个系统中的时候,除了系统的部件外你们没有其他身份。什么样的人才会选择不成为一个独立的个体,而要成为某种东西的一部分,像个不去依存就没有意义的寄生虫?你们作为炼金术师的荣耀在哪里?难道你们不会被精神沦丧的耻辱感所折磨?”
他说完了,留下满院子士气低落的沉默。
“我不想成为那样的人。”首先回应的是杰罗姆低沉沙哑的声音。这位炼金学徒从地上站了起来,看上去比刚才的失魂落魄要有精神得多。“很抱歉,伙计们,我不打算继续参与了,我想做个真正的炼金术师。”
“哎?大师兄,你不能走啊!你走了我们怎么办?”个别学徒试图挽留杰罗姆,但更多的人却是若有所思。
到底是一群年轻人,还缺乏足够坚定的信念,不知道该去坚持什么,就很容易被别人的言语所左右。他不再理睬这些拿不定主意的人,离开院子上楼去找他的妹妹,这位才是真正让人头疼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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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走到妹妹门口时,驻足聆听了一下,房间里传来女孩低低的啜泣声。他敲了敲门,“我能进去吗?”
哭声停了一会儿,然后响起乒乒乓乓的砸东西的声音,“滚开!我不想看到你!”
女孩哭的更凄厉了。
安静地站在门口,他听着房间里的哭声渐渐弱了下去,变成时断时续的抽噎声。过了一会儿,不知那孩子又想到了什么,房间里的东西又开始遭殃。他等待着对方情绪平复下来,光线变成金色又转变为橙红,最终黯淡地收起,而等到的却杰罗姆跑上来通知他,“晚餐准备好了。”
“小猪,吃饭了。”他再次唤道。
“不吃!”不知什么东西砸到了门上,发出很响的“砰”的一声。
他们两个尴尬地站了一会儿,杰罗姆先问道,“她没事吧?”
“没事,我去替她将晚饭端上来。”
晚餐的主菜是香煎小羊排佐以凤梨和甜椒的碎丁熬成的金棕色的酱汁,前菜有加了奶油酱的烤饼干,青豆、胡椒和烟三文鱼以及一小杯开胃用的槟酒,学徒说桶子里还有刚做好的巴菲,如果需要的话可以作为餐后甜点。他将每种东西都装了一点,放在托盘上,端到楼上时先知会妹妹一声,“我进来了,”才推开门进去。
“滚出去!”
歪过头躲开砸来的枕头,他环顾四周,发现房间里一片狼藉,东西丢的到处都是,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块空的可放托盘的地方。将桌上的东西收拾清楚,打扫出足够的空地,他才扶着还在闹别扭的妹妹坐到桌前,“乖,先吃点东西。”
“烦死人了!都说了不吃了!”女孩一挥胳膊,将托盘扫到地上,酱汁泼到他的长袍上,留下好大一块污渍。
房间里陷入僵硬的沉默。
“对不起……”女孩又开始抹眼泪,“我知道我做错了……”
“没关系的,”一看见妹妹委屈的样子,他就有些手足无措。小心翼翼地坐到妹妹身边,他伸出手揩去对方脸蛋上的泪痕,“可以洗掉的。”
然而他的妹妹情绪没有丝毫好转,反而哭的更厉害了,“我是不是很没用?什么事都做不好,你们都嫌弃我……”
“怎么会呢?”他捏了捏对方的脸,“你是我妹妹,我永远不会嫌弃你的。”
女孩拿哭得红肿的眼睛瞅着他,“你爱的是你妹妹,不是我。”
他愣了一下,终于知道这孩子在别扭什么了。
他终究还是忘记了,并不是每个人都像他这样惯于流浪,将一切的不适应和不如意都默默地藏在心底,隐忍着,直到忘却。女孩好像是适应了新的环境,努力表现出坚强乐观的模样,其实内心还是接受不了这样的事实,因此执着于在新的世界中寻找,乃至创造某种和旧的世界相类似的存在。而当这样的尝试失败后,愿望就变成了偏执,甚至偏见,固执地认为旧的世界比新的世界更好,这样她就能寻求到一种道德上的慰藉——她对新世界的不适应,不是她自己的错,而是世界的错。
这是他的疏忽,他本来可以为女孩创造一个接纳他的环境,可他越是表现出宠溺,却越将对方推向孤独的深渊。所有的荣耀与幸福都归于身体原本的主人,而不是那个外来的灵魂。天之骄女,受到身边人的追捧,仅仅是因为那具身体的能力,血缘、外貌以及天赋,而当这个灵魂试图在这个世界中留下自己的印记——那些从记忆深处打捞上来的属于文化的印记——却遭到了整个世界无情的否定。灵魂像是一个幽灵,寄居在身体中,人群来来往往,看到的都是身体,却无人倾听灵魂的呐喊。
他本该注意到的,但他忽略了。
“你忘记了?”他牵过妹妹的手,“我不是你的兄长,不过是另一个无意中漂泊于此的灵魂罢了。”
女孩不哭了,抽着鼻子,眨着眼睛望着他不说话。
“当我来到这个世界,我所遇见的第一个人就是你,拥有着这个灵魂的你,而不是原来的。”他凝视着那双翠绿清澈的眸子,回忆着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女孩灵动的眼神下藏着的不安的灵魂。“我不知道原本那个和你同名同姓、相貌一样的女孩是怎样的,我所认识的,只是你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