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过去所信奉的魔法理论是以语言为基础的。他用了大半生的时间去研究语言的衰落——为什么人们的语言会变得越来越缺乏魔力。这是个有点乏味但又经常带来惊喜的课题,他去遗迹里挖掘古代的文物,还原上古时期的语言,并且将其与现代的语言进行对比,来发现哪些拥有力量的部分失落了。而当他将语言的历史越往前推,他就越接近所谓的“太初之言”,也就是创世之法。
原始的语言是简洁并且高度抽象的,一个字符往往能代表非常广阔的内涵,正是这样的抽象使得原始语言非常强大。而内涵的过度丰富实际上并不利于表达的准确与清晰,因此为了交流的需要,人们创造了更复杂的语言,更多力量稀薄的词汇取代了强力符文,繁琐的语法取代了用字符位置表达逻辑的方式。书面语变得流畅而易于阅读,它变得更加生活化了,也就因此失去了神性。
当他拼凑出最接近神之语的古代语言时,他惊讶于这些字符的简洁有力与它们的形态所具备的震撼性的美感,这些字符的发音已经不是人类发音器官所能实现的了,那么它们又是如何被人类得到的呢?这让他想起一个传说,天使在至高神的座下服侍,聆听至高神的语言,记录下来,然后偷偷溜到人间,将其传授给人类。这名天使的行为被至高神发现后,就惩罚它,将它变作恶魔,让它永远沦入地狱,这或许就是魔族的起源。他无法考证这个传说的真假,但他为这个世界仍有那么多有待探索的神秘而欣慰。
然而他一直有一个疑惑,那就是原始字符的力量究竟来源于何处。几何学者的理论似乎提供了一种看似合理的解释,那就是结构。每一个字符都代表着一种最简单的拓扑结构,这就意味着它们包含了无数种魔法的变化,极为凝练,也极为广阔。遗憾的是这套理论还没有得到证实,但他很愿意成为完善者之一。
☆、第15章
在课堂上讲这些似乎过于深奥了,尤其是当他面对的主要是十几岁的年轻男女时。但学生们依然很给他面子,专注地听完了他这些跟主流观点格格不入的个人见解。对于那几个财经学院的学生,他略感歉疚,因为他发现他并没有教授给他们真正实用的知识,幸好那些宽宏大量的学生并没有因此责怪于他。
下课后坐在最后一排的眼镜男拿着笔记过来找他,他本以为对方是有什么疑问,结果却发现这人竟然是学校特派的审查人员,专门来考察他的教学水平是否达标。
“我不得不非常遗憾地通知您,如果您继续保持这样的教学质量,学校会考虑将您解雇。”对方毫不客气地指出。
他洗耳恭听。如果学校真打算解雇他,那就不会多此一举地派人来跟他讲这些了。
“一个显而易见的不合格之处在于教学内容的混乱与缺乏计划性,这在国立学院中是不允许看到的。考虑到您并没有很充足的时间来进行备课,校方会延长你的考核期以希冀能看到更好的表现。我们需要一份完整的教学大纲,包括你的教学目的,每堂课的任务以及考察学生能力的方式,并希望你能够尽快提交。”眼镜男好像对这套流程非常熟悉,说话跟写公文似的。
“这是个合理的要求。”他接受了。
“此外我注意到您在课堂上使用了许多未经审查的知识,它们可能并不利于学生的成长,而且这其中似乎还涉及一些法律纠纷,我发现您似乎并没有向知识产权协会申请传播这些知识的许可。”
“我只是在讲我的个人观点。”他感觉白城的法师对知识产权的保护有些过分的吹毛求疵。
“这个世界上不存在什么完全独创的‘个人观点’。”对方的言辞开始变得不讨人喜欢。“如果没有大师的传授,你以为你会懂得这些?说不定你还在哪个奴隶窝棚里尽力服侍一个脑满肠肥的蠢货。你能够拥有这些高贵的知识是因为大师对你的垂怜,请摆正自己的地位,收敛起那些狂妄与自大,怀着感激和谦卑的心去正视自己所拥有的一切,这是我个人对你的一点善意的劝解,否则我相信你很快就会收到法院的传单。”
他不想对这种充满偏见与侮辱的言辞发表任何见解。
“我认为你有必要将每堂课要讲的内容做一份非常详尽的备案提交给校方,以供我们审查里面有没有什么违禁内容,我们会给出建议让你修改并使之更加符合国家要求。”眼镜男立刻追加了一条。“新的监察员会被派到你的课堂上来监督你不会私下传授有违法律的知识。你很快就会收到正式的通知,我想新的监察员并不会像我这样友善。”
对方说完就趾高气昂地走了。
他顿时感到这份职业好像很难做。
“这可相当烦人,不是吗?”下课后就没离开的那名坐在前排的学生凑了过来,看样子已经在旁边偷听了很久。
“那人也只是在履行公务,按制度办事。”他谨慎地回答。监察员这种的存在让他深深有种不被信任的感觉,学校可以派一个监察员装成学生的样子来听课,为什么就不能再派一个监察员伪装成学生的样子来套话呢?这样的体制让他疲惫,那些本来在他看来都是善良而真诚的人们一下子变得不可相信,好像人和人之间充满了试探与提防,冷酷无情,唯独不见真心。
“我并不是指这个人。他只是个小角色。”男孩说这话时显得很怪异,因为一个很可能是靠着学校的赞助才能勉强读书的人即便对学校有什么不满,也很难是以这样居高临下的方式做出评判。他立刻意识到或许这名学生的身份也不像他想的那么简单。“我是说这套制度,版权法。”
他瞥了这个看上去毫无顾忌的男孩一眼,选择了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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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他持着戒备的态度,但这位名为朱利亚诺的年轻人很快就成为了长期陪他共同享用下午茶的人选之一,他也发现对方并不是别有用心,只是愤世嫉俗而已。班上的那个贵族少年博尔基亚则在其后加入了茶会,让他们这个长期在午茶时段霸占食堂一角的组合更加怪异。而当浑身丁零当啷挂着大串珠宝的富商之子索伦也凑了进来之后,他就开始发现这个角落有点过于引人注目了。
妹妹的学习生活一帆风顺。他本来以为对方从一个魔法不那么盛行的世界穿越过来,是不是会对魔法之类的神秘主义的存在比较不太能够接受,结果这孩子竟然凭借着自己的天赋成为了当届最顶尖的学生。在刚开学的时候,他的妹妹还来问过他要怎样才能学好魔法,而他的回答是只要全心全意地相信老师所讲的内容即可。虽然说起来简单,但要做到却不容易,因为缺乏训练的人们很难去控制自己的思维,甚至还会有逆反效果,但他的妹妹却做到了,让他不由得侧目频频,毕竟从他的角度来看,妹妹的灵魂实际上不太适合成为施法者。
“这有什么难的?”妹妹骄傲地挺起胸——最近她越来越喜欢这个动作了,“我大天朝的教育宗旨从来是让每一个走入校园的学生都去相信一套在他们当时看来绝对不可能去相信的东西,你不仅要去记住它,还要去揣摩它,理解它,让自己的思维和它同步,如果你不能矫正你的大脑,那么就会被社会淘汰。而本姑娘,就是这种应试教育遴选出的佼佼者,相比天朝特色的社会主义理论,区区魔法算什么?”
这就是为什么他认为妹妹其实不适合当法师的原因——法师这个职业的基本素养是独立、自尊和创造性思维。
相比妹妹的如鱼得水,他的学校生活则是一如既往的糟糕,校方派了监察员之后他就只能在课堂上教授纯粹的数学了,而当他发现读写学校只教最基本的加减运算之后,他的课堂,用索伦的话来讲,就变成了一场“彻头彻尾的酷刑折磨”。他不是一个钻研数学的学者,因此他的课程内容大多和实际运用有关,那些倒霉的学生不得不去背诵基本法阵的六种结构并且计算特点法阵的节点分布,为此他们必须得全力发动自己的大脑,“我感觉我的脑浆像是榨油一样被榨了出来,”索伦经常这么抱怨,“如果它能平均分配到身体的每个部位,很快我就会像朱利亚诺一样苗条了。”
索伦是个很喜欢开玩笑的人,说话夸张而风趣,而那粗俗而缺乏品味的打扮似乎更多的是为了作秀。“这毕竟是法师的地盘么,”当他们问起时,对方挤眉弄眼地说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向法师贡献优越感即是吾辈的生存之道。”虽然这话充满了自嘲的意味,但索伦本人却是相当自尊的。这孩子的大哥是名法师,父亲将整个家族的希望都寄托在长子身上,希望其能凭借法师的天赋进入政府,从此让家族的发展有一个新的飞跃。至于索伦这个次子,做好份内事就可以了,管管账务,给兄长打打下手,不要让那些俗务影响到高贵的法师大人的修炼。因此索伦尽管总是抱怨课程太难,却还是花了大量的精力在学习上,或许对于那些资质不足以成为法师的人而言,魔法阵就是他们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