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华眸中闪过的一丝狐疑目光,落在王翰的眼里,他不由得尴尬地笑笑,大人把他派出来而不是亲自迎接,也是没有办法。想了一想,他还是诚恳地对风华道,“请风兄弟莫怪,曹大人他实在有要事未忙完……”
王翰还未说清楚,远处骤然传来一阵尖锐的女人哭闹,这声音是如此凄厉尖锐,只如万千钢针,直刺耳膜,乃至风华和王翰站在远离二门的外书房门口都听得清清楚楚,他二人不由得面面相觑。
到此,风华已决出不对,当下一声不吭,只是目光咄咄,已经不再掩饰自己的质疑,此情此景也容不得王翰遮掩了,他伸手擦了擦额上的汗,苦笑一声,叹了口气,“小公子莫怪,大人如今确实是有心无力,要说大人也实在命苦,虽造福一方百姓,忠心为皇上办事,奈何命里子嗣单薄,只有两子一女,大小姐已出嫁;大公子聪慧明理,才华过人,又谦虚礼下,却是大人和咱们这些门客的骄傲,只是前些日子受了惊吓,愁得我们大人日夜茶饭不思;小公子年纪幼小,深得大人宠爱,只是,只是,小公子昨日殇了!”
风华一愣,小公子?曹家那个幼年早夭的庶子,曹颙的弟弟?前段时间曹颙出事时不是还好好的?
二门里传来越来越尖锐的混乱声响,夹杂着女子不顾一切的怒骂叫嚷,恶狠狠的仿佛在诅咒什么,全然没有了一名女子应有的娇柔婉转,如同破碎尖锐寒彻心扉的冰渣,其中不时便有“曹颙”两字。
风华心中挂念,便向王翰道,“既如此,我更应该见见曹大人了,毕竟曹大人是中年丧子,悲恸难过也是一片慈父之心,只是为了曹家和江宁织造着想,我却少不得要请曹大人节哀,保重身体。曹大人是皇上信任之人,主一方政事,我等纵然是有事,断不会越过曹大人去办,既在江南地界,少不得还要请曹家出面。”
王翰想想也是,风华这般郑重其事,那位有名的铁面无私雍贝勒也不是什么八面玲珑的人物,既然找上门来了,想来是确有要事,大人本来只是让他迎接罢了,真有事他却是做不得主的。
“大人既然开口,王某自然不敢托大,也罢,我们可往那边走走,且看大人是否已经处理妥当吧!”
此时府内已经乱成一团,他们二人一路行来,一个阻拦的奴仆也没有遇见,竟畅通无阻地走到了二门门口,那喧哗吵闹哭嚷声越发尖锐刺耳。
“老爷,您可要为我做主啊,我可怜的珍儿,他才三岁,三岁啊,又聪明又可爱,平时也十分尊敬嫡母兄长,哪个杀千刀舍得对他下手,可不教我活了!!”
院子里只有四个人,一名扑倒在地的年轻女子抱着一具幼小的身体,正捶胸顿足地说着,眼泪儿一串一串,虽然狼狈,却遮不住那张梨花带雨楚楚可怜的面庞,盈盈泪光的大眼睛,悲悲戚戚地望着场中唯一的中年健壮男子——曹寅,一手还死死扯着曹寅的衣角。
曹寅叹了口气,毕竟是自己的爱妾爱子,他一贯是疼爱有加的,他一直认为,这小儿子聪慧过人,将来好好培养,说不定能成为大儿子的臂膀,可谁知这次他只是出门一趟,回来便听闻丧子噩耗,骤然之间,他如何不心疼?宠妾小李氏口口声声说珍儿是被害死的,说得他也有些动摇,怀疑的目光,不由得看向满脸疲惫难过的妻子,以及站在走廊里自始至终漠然一张脸沉默不语的曹颙,他的大儿子。
然而刚一升起这样的念头,他又突然想起,这个孩子前段时间被掳,在外头吃了不少苦,刚刚才回家,瘦了小小年纪颌骨都越发分明了,心中顿时为这个时候还怀疑自己儿子感到一丝愧疚。
曹颙今非昔比,眼光也是由风华指点训练的,如何看不出父亲眼中的那一丝怀疑,以及随后浮现的愧疚?心中冷哼一声,心中只向着那个贱人,连这么破绽百出的话都信,果然是个见色忘形的家伙,他真的不该对‘得到这个男人的认可’还抱有幻想。
☆、第二十九章 意外纠纷(二)
院子四周隐隐绰绰地围着一圈仆役,却没有一个人胆敢在这个时候靠近院子,连交头接耳都不敢,只是各自悄悄竖起耳朵,希冀收集点零碎的话语,事后好八卦一番。
“你起来吧,珍儿命薄,受不住这一番富贵也是有的,你是他的亲娘,如此哭哭啼啼,又让他怎生好好上路?”
曹寅慢慢对那哭得死去活来的小李氏道,虽然口气平淡,眼神中倒是透着三分怜惜。
只是他话音刚落,那小李氏却哭得越发凄惨,白生生的一张瓜子脸,泪水汪汪的楚楚眼眸,满是悲戚柔弱之态,看上去格外惹人怜惜,她一边呜呜咽咽地,却把一番话说得清清楚楚,“老爷一片怜惜之心,奴婢自是感恩,只是我可怜的儿死得好冤,明明前段时间还蹦蹦跳跳开开心心地喊我娘——我做娘的没有本事,也只能掉几滴泪送送他,呜呜……”
她句句都是悲恸之语,却又句句都暗有所指,每说一句,曹寅的眼神便更柔和痛惜一分,相对的,曹颙的脸色却更冷淡漠然一分,而曹妻李氏更暗淡灰心一分。
“姨娘如此说来,想是已有了证据,只不知姨娘认为到底是何人害了弟弟?”
一边冷眼旁观半天的曹颙,终于慢条斯理地开口。
他一说话,众人的目光便都集中在他散发着冰寒之气的精致小脸上,却发现他并无半点表情,仿佛搂在小李氏怀里了无气息的小人儿压根就是个陌生人一般,连一个眼神都吝于投注。
这种态度,落在曹寅眼中,自然不舒服起来,刚才对大儿子升起的一丝愧疚,又消失无踪了,反而被小妾撩起的怜惜之心越发浓重,心里的天枰此消彼伏,就要倾斜,眼见他就要冲曹颙发火。
一直站在廊下的李氏忽然咳嗽了几声,扶着柱子,拿手绢捂着胸口,隽秀苍白的面庞上笼起轻愁,哀哀地冲着曹颙开口道,“连生少说两句吧,你刚刚遭逢大难,好容易才把你救回来,身子骨还没调养起来,你是曹家的嫡子,如今又是唯一的儿子,再把自己折腾病了,你让娘还怎么活?又置你父亲的一番期望于何地?”
李氏这番话说得比小李氏更加高明,点明了以曹颙和她的身份,根本就不屑对曹珍出手,反倒是曹颙前段时间遇险,才大有可疑。
曹颙听了李氏的一番话,略有些诧异地侧头看了他母亲一眼,却看到母亲晶亮温柔的眸子,一怔,这样绵里藏针斗志昂扬的李氏,和他印象中软弱温柔只知哭泣的母亲有着很大的出入。
他却不知道,女人一旦下定决心为了子女,那是什么都能舍弃也什么都敢争取的。
李氏到底出身江南世家,正正经经的豪门嫡女千金,自幼就在后院的女人堆里成长起来的,不是不知道豪门内院女人间的龌龊事儿,她平日不屑与小李氏争宠,以前是性子懦,也瞧不上小李氏为争宠奴颜卑骨的轻狂样儿,她有她贵妇贵女的骄傲和尊严,丈夫靠不住,她还有聪明懂事的儿子,没必要把自己降低到尘埃里。
可直到她差点失去了儿子,她才真正明白,不是她不争,别人就会放过她,相反,她若再一味软弱可欺,等待她的,必然是母死子亡的命运!!
她是当今圣上指给曹寅的继夫人,名分上甚至不输原配,她的娘家背景雄厚,凭什么一个出身卑贱、心大得不知天高地厚的贱婢,就敢踩到她头上,甚至谋害她儿子?
李氏在失去儿子消息的日日夜夜中痛苦地煎熬着,终于在找回儿子的喜悦中完成了妻子向母亲角色的转换,她绝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她的儿子!!
如今曹家嫡系正经的主子爷只有他们夫妻父子母子三人,至于小李氏,纵然有曹寅盛宠,在礼教森严的江南,出身也摆不上台面,算不得曹家什么正经主子,曹家的老主母孙太君前些天被曹颙支到庙里祈福了,要不然有她给小李氏撑腰,曹家还不知道闹成什么样子。
没有孙老太君坐镇的曹家,看这小李氏还能翻出什么浪花!!
李氏的话曹寅没有多想,小李氏却听得面色微变,心念一转,就要张口继续哭诉,忽然听到一道清亮却不含感情的声音,淡淡地道,“敢问曹大人,学生无意间撞见了贵府家事,心中有所不解,不知可否问询于曹大人?”
曹寅一惊,猛然抬头,就看到自家能干的师爷王翰,满脸苦笑地陪着一名粉雕玉琢的清贵小公子,那小公子坦荡地扫视一遍内院,转望向曹寅,虽然含着礼貌的笑,话语也柔和,只是漫不经心地透出的那股旁若无人的气势,却让人不敢轻视。
李氏对于这位不速之客却没有什么想法,只是模糊地觉得对方漂亮得太过火了,她的儿子连生已经是难得的琉璃人儿,这位气质不俗的小公子,居然比连生还要漂亮三分,且比起连生眉宇间的优雅从容,仿佛会放光般耀眼精致,璀璨得让人几乎挪不开眼。
只有小李氏,脸上极快地闪过一丝愤恨,她原先打算一口咬死曹颙,借机将曹寅彻底笼络过来,好完成主子交给她的任务,儿子也算没有白死,结果半路杀出个程咬金,被这人一打岔,还不知道今日之事能有个什么了局,她隐隐地产生了一点不祥的预感,想要打破僵局,一时又没有好主意,急得紧抱着儿子的遗体,又是担忧又是焦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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