睿王府,郁青青已经在窗边呆坐了两个时辰。太阳的光芒在此时只剩下最后一抹红光,雁鹊往树木深处飞着,天空上了无痕迹。
年幼的沐瑄也比以前安静了许多,此时跑到她身旁道:“娘,你看,你看,爹回来了。”
她仍是坐着,一动不动,仿佛没听见一样。秦悦房外走过来,摸着沐瑄的头道:“好了,让佩兰带你去洗洗澡,准备睡觉吧。”他脸上的精神比之前差了很多,说话也有些无力,竟像突然之前老了好几岁。
沐瑄仰头道:“爹,娘下午又没吃饭。”
“好,爹知道了,娘是在等爹呢,我们等会就吃,你去吧。”
“嗯,好。”沐瑄前所未有地乖巧,又看了看郁青青,这才由佩兰牵着走开。
沐瑄走开后,整个房间彻底安静下来,秦悦站到郁青青身后,也看向窗外,那里,橘黄色的天空云彩下,是一副宁静的景象,沉寂的王府花园,沉寂的远处楼阁,行人归家,倦鸟归林,世间万物,都在此时回到了各自的地方。
“一天,又过去了。”郁青青低声道,“这么快……又过去了。”
秦悦揽住她的肩,轻轻一揽,让她将头靠在了自己身上。
回来时,看见天边的夕阳,他也有如此感叹,一天,又过去了。他们都知道,多过一天,沐晞的危险就多一分,现在看着太阳一天天升起,又一天天落下,对他们来说无疑是最痛苦的事,可却那么无能为力。
“今日正午,我在街上遇到个算命的,让他给晞儿卜了一卦。他说,按晞儿的八字看,她是个有福之人,会一世无忧,安然度过此生的。”秦悦说。
郁青青闭着眼,无力地靠在他身上,“骗我吧……你从来不算命的……”
“是真的,算了之后,心里宽慰了许多。”秦悦轻轻道。
郁青青沉默着,两滴泪珠从她闭着眼角淌下来。“秦悦,这样的日子,还要过多久呢?还有多久,才有她的消息呢?她的消息,又是什么样的消息?我怕自己再也撑不下去,我觉得自己再也等不到明天了……”泪水越流越多,让她本就红着的眼睛更加显得红肿,而她的声音则比秦悦更为无力,带着泣声,几乎说每一个字都要花上全身的力气。
秦悦再次将她抱住,一手将她的头牢牢按向自己。他支撑着她,她同时也支撑着他,安慰她,也像安慰自己一般地,他说道:“镇定一些,并非那么无望。京城里既没有她的人,所以她肯定是被带出京城了,既然会被带出京城,那就不是要杀她。那天那单身一人,很可能是被人掳走了。所以,她暂时是没有性命之忧的,而她也够机灵,在长途跋涉中一定会找机会自救,所以她是吉大于凶。”
他说的都对,可郁青青知道,许多事是不能这样推测的,因为大多时候,都会有意外。十二天,已经十二天过去了,如果沐晞是自由的,她肯定能在第一时间找到当地的官府,也一定能让官府对她的身份重视,再经过驿站快报,睿王府自然能很快地知道消息。可是这么多天过去了,他们没有一点消息,那证明至少这十二天的时间里她都是没有机会自救的,十二天,十二天里,什么都能发生……
可是这一些,郁青青没有说出来。她知道,伤心难过,需要力量来支撑的不只是她,秦悦每天都需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去寻找,她不能让他心里更加难受。
秦悦低下头来,伸手替她擦去泪水,“不要哭……今日霄儿与晗儿都问过你,他们不只担心着晞儿,也担心着你。”
郁青青点头,“我会好好保重的,我会的……”她自己擦了擦泪,然后抬头道:“吃饭了吗?”
秦悦摇头。
这些日子,他都会有意的不吃饭,只等回来再吃。一是因为本就无食欲,二是可以拉着青青一起吃一点,为了让她吃,他会尽量吃,为了让他吃,她也会尽量吃。以前并不觉得,如今才懂,什么叫夫妻间的“相濡以沫”。
从县衙回来,已是日落西山。
正值年前,街上是一年里最热闹的时候,哪怕到了此时也有许多摊子铺子开着,也有来来往往的行人讨价还价买着年货。远处,天空只剩下一抹红光,路旁民宅,有几家已经燃起了灯火,讨价还价里夹杂的是欢笑声,走在街头的薛尚清抬头看每个人脸上的表情,多半是喜悦的。
这一片和乐融融的景象,让他由衷的欣慰。这一年也算是风调雨顺,农田里各样庄稼都得了丰收,收成比去年又多了三成,前些日子下面人告诉他,统计下来,今年迁往杜陵县的人又多了,全县里几乎没有闲田荒地。又说,到明年只要没有大灾大难,情况恐怕还好一些,杜陵县在大人的治下,与往年已是大不相同,大人在这儿已待了这么些年,恐怕还有机会升官呢!
关于升官之事,他并没多说之言片语。其实在年初上面钦差下来视查时就有向他透风,他明年可能被调往京城去。做京官,是所有地方官的梦想,尽管他舍不得这片土地,舍不得这相处了五年的百姓,可他无法抑制心中的抱负,身为一介读书人,一介人臣,他当然想站在离天子最近的地方,站在更大的天地里,为天子效命,谋求苍生幸福。
京城,他只去过一次,省试,殿试,然后是天子赐宴的琼林宴,那一年从开春到秋末,他都待在京城,却并没有多少时日去领略京城的风光,只是没日没夜的苦读,偶尔累了,才会在京城的街道上走一走,那里的繁华与歌舞升平,让他当年惊叹,现在难忘。
一晃,五六年已过去了,当年他还是个青涩稚嫩的书生,如今已经做了五年父母官,将至而立了;尚淑那时候还是个齐他腰高的小女孩,现在却到了出阁的年纪;而爹娘……算起来,离去的日子竟又多了一年。
想到唯一相伴的至亲,薛尚清心中不禁有些酸楚,妹妹已经十六岁,明年是一定要择期出嫁的,他又可能远去京城,到那时他们兄妹再见一面不知会有多难。思及此处,正好前方出现个玉器斋,他便索性移步走了进去。
尚淑原本有一对青玉镯,是母亲在变卖嫁妆时特地给她留下的,那也是她唯一值钱的饰物,可前些日子她掉落了一只。只剩下另一只,她便索性不戴了,他知道候只是训斥她竟把母亲所赠的东西都丢了,却从来没曾想过没了那玉镯她是最伤心的,这下子,连唯一值钱的首饰也没有了。连沈妈都说他,别人当官,妻女妹妹都打扮得跟天仙似的,他当官,唯一的妹妹连个银簪子都没有,倒比那衙差的女人还寒酸。
买好玉镯,天色更晚了,想起家中还有个昏睡的女子,薛尚清立刻就加快脚步往屋中赶去。
到家里,天已经接近全黑,再晚一些几乎就不见路了。他还没进门,就听见沈妈的声音往屋里喊:“回来了,回来了——”
每到下午,这一手将他们兄妹带大的沈妈都会早早守在门口盼着他回来,要是晚了,她便要心急,而他又经常晚回,以至于沈妈妈常常在门口一望就是一下午。
走近之后,他便道:“我这样大的人,这条路也走了好几年了,沈妈以后就不用担心了吧。”
沈妈一边从他手中接下披风,一边抓了他的手道:“我闲着也是没事,等等就等等了,你呀,总是忙啊忙的,早点回来不就是了!哎呀,手这么冷,跟冰杠子似的,快进屋快进屋,饭都做好半天了,我再热热去。”说着又朝屋里喊:“小姐呀,把那手炉给大人拿来吧。”
薛尚清问:“那姑娘还没醒吗?”
沈妈摇头,“没呢,从昨天到今天,眼都没睁一下。唉,也不知是哪家姑娘,生得倒是水灵水灵好看得不得了,却出了这档子事,可怜啊!”
薛尚淑从屋中出来,将一只手炉递给薛尚清,然后就退到一边去,只低了头轻轻叫了声“哥。”
看着她,薛尚清一时僵滞着竟不知道怎么从怀里拿出那对玉镯来交给她。他们虽是亲兄妹,但因为年龄相差得远,他从小又是闭门读书的,长大后到杜陵县,他又常年忙着公务,哪怕住一起相处的机会也不多,更何况他性子沉闷,而她也是个不怎么说话的,越长大话也越少,到现在除了他回来时叫他一声“哥”就再不说别的了,他甚至觉得要不是沈妈总爱在他回来时往屋里叫一声“回来了”,她连出都不想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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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想,怀里的玉镯便越拿不出来了,又已站了片刻,他转而说道:“我先去看看那姑娘吧。”一边说着,一边又将手炉递回了妹妹,“我不冷,你拿着吧。”
薛尚淑还不及思考就顺从地接了手炉,却又抬了抬手似乎是想还给他,而薛尚清已经转身,她也就没再开口了。
薛尚清一边想着待会等到合适的机会再将手镯给妹妹,一边往西厢走去。房子是他来杜陵县之后买下的,先是租,然后凑够了钱就买了,一间正房,西厢两间房,东厢两间房,那时候几乎花了他所有的积蓄。会花钱买这么大的房子,本是想了以后的,当年巧娘还没有去,还以为几年之内就会有子女,再加上尚淑,所以房间不得不多些,没想到房子才买不久,巧娘的病加重了,到如今,别说子女,连妻子也没了。年近而立而至如此,实在让人心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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