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他避过了他的刀,那一刻,他将他推倒,自己为他挡住危险。那一刻,他与他隔得那么近,他能清晰地看见他的眉眼,他的目光,他眸光中映着的自己,以及他身体上缓缓朝自己蔓延的温度。
他从来没有和一个男性靠得那么近的,尽管宫女说他小时候也被秦悦抱过,但他讨厌着那样的“小时候”,他以为,那一定是阴暗的,恶心着,那个时候秦悦抱着他,心里不知道又谋划了多少。
成年后,自然更加没有,他没有父亲,没有感情深厚的伯伯叔叔,更加没有兄弟,就算有,因为君臣之礼,也没有人会有那样的胆子。
而那一刻,秦悦在他身体的上方抵挡着危险,他觉得他像天,像大树,他想起,他们都是姓秦的,他们的体内,都留着同样的血液。甚至,不只是如此,远远不只,那种感觉,那一刻的情感,他无法形容,无法正视,哪怕是自己心里承认,都不敢。
前方有人影疾速前来,他停住了脚步,背着秦悦静静等着原地,果然,那两个人影的速度比之前更快了一分,瞬间就走到了他面前,他一眼就认出,这是秦悦身边的人。
也许是因为自身对礼法的不屑,又也许,是因为有秦悦在,他们从不把他这个皇上放在眼里,所以在看到他时他们只是随意瞟过一眼就迅速将注意力放在了秦悦身上,待扶下他,看到他腹间露出的匕首柄时那两人的目光陡然一愣, 惊叫一声“王爷”,然后同时盯向他。
秦霄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明明身高还比不过他们,却有一种临高而下的压迫感:“皇叔祖重伤,将他送到朝露庵去。”
两人只是护卫,就算是以保护秦悦为使命,也不能在此刻乱对皇上动手,而且真相如何他们并不知道,没有丝毫的停滞,其中一人就背起秦悦,施起轻功快速朝朝露庵而去。
天已黑,睿王府笼罩在一片橘黄色的灯光中,雨还在下着,尽管零零碎碎,雷电也还在继续着,只是远没有之前那么吓人。郁青青在无忧阁内满心不安地来来回回走了无数趟,终于还是一转身,拿了伞就往屋外而去。
沐晞忙叫道:“娘,去哪里?”
“你爹还不回来,我去前面看看。”
“说不定是天太晚,决定住在朝露庵了呢?外面还在下雨呢,娘还是在屋里待着吧,别想太多。”沐晞劝道。
郁青青却摇头:“不,如果是决定住在朝露庵他会派人回来告诉我的,不是有特殊情况,他是不会待在外面不回来的,而且我……我总觉得要出什么事,晞儿,我从来没有这么不安过,今天你姐姐,皇上,你爹,都去了那里,我总觉得……”
“娘,你这是怎么了,会有什么呢?”沐晞上前拉了她道:“爹的武功那么好,身边又带着高手,谁能伤得了他?有爹在,姐当然没事,小霄子当然……”
正说着,前面却有急促的脚步声传来,沐晞陡然间就停住了话语,而郁青青早已转头看向门外。
那不好的预感随着脚步声的接近越来越重,她怕着,恐惧着,一时之间似乎这脚步声变成了最最可怕的索魂铃……
“王妃,王爷出事了!”
来人是秦悦身边可以随意进入内院的贴身护卫,听他说完这一句,郁青青的腿立刻就瘫软下来。
“娘!”沐晞连忙扶住她,她之前心里也有着一丝不安,但看到娘比她更焦急,所以才劝着说没事,结果竟真的听到这消息了,看着面前的护卫,想到他刚才那一句“出事”,她一下子几乎要哭了出来。
郁青青紧紧捏着她的胳膊支撑着自己,然后一字一句,缓缓道:“王爷,怎么了?”
护卫回道:“详情属下并不知,不过属下见到王爷时王爷肋下被刺一刀,身体似有内伤,此刻应正在朝露庵救治。”
郁青青深吸了一口气,静立半晌,然后冲入雨中,沐晞也连忙跟了上去。
“牵马来,快牵马来!”一到门口,郁青青便大喊,她声音颤抖着,人也颤抖着,紧紧扶着门前的柱子,似乎是连站着的力气都没有。
管家连忙劝阻道:“王妃不要,王爷虽然伤重,但那边已经在医治,定能吉人天相不会有事,王妃得先保护好自己才行,现在天黑路滑,王妃又心绪不宁,这样骑马过去恐怕会有意外。”
郁青青立刻摇头,无力道:“别劝我,管家,别劝我,你知道劝不了我的,我一定要去,就是死也要去!”
“娘……”沐晞要说话,郁青青已经走到了雨中从下人手中接过缰绳,管家见劝说无用,只得拿过两件蓑衣,又拿了笠帽一齐交给沐晞,“小姐与王妃一定要镇定,不管王爷怎样也不要让自己有事!”
沐晞点头,上前将蓑衣笠帽替郁青青穿戴上,自己也穿好,这才双双翻身上马,而在管家吩咐下,另有四名护卫一齐上马,与她们同往朝露庵而去。
路上,不见灯光,不见月光,只有大片的漆黑与阴冷,细细的雨线密织着,点点滴在身上,夏末时节,心中却觉得比冬天还冷。这一刻,郁青青脑中想起了许多,她与秦悦,从最初的相识,到最后的相守,以及十六年来平静而安稳的生活。这十六年里,他们很少说爱了,只是她习惯了晚饭有他在桌子另一端,习惯了沐浴之后坐在镜前问他自己是不是又老了,习惯了躺上床,他或者就在房中另一角看书,或者早已坐在床上等她。冬夜,她习惯偎在他身旁入眠,丝毫不客气地将手脚都贴在他身上取暖,夏夜,她习惯赶他到床的另一边,要他离自己越远越好,可身体接触不到他,又觉得空落落的。
如今她才终于明白什么叫爱情久了就成亲情,因为那亲情比爱情更隽永深刻。十六年前,她爱他,十六年后,她觉得他们生来就是在一起的,不会去想,这世间除了他之外是否有更好的,不会去想,自己与他是否真正合适,他就是唯一的那个人,谁也无法替代的那个人,他是她的丈夫,就像他是她的父亲,他是她的兄长一样生来注定,无论走到哪里,无论世间变成何种面貌,他永远都是丈夫。
秦悦,秦悦啊……你怎么能让自己有事呢?我从来没有这么无助,没有这么害怕过……她紧紧抿着唇,将自己的泣声关闭在唇齿内,只是红了眼眶,湿了睫毛,泪水从脸庞上一道接一道地滑过。
朝露庵的灯光从院子里透出来,雨夜中,护卫先一步停下马,冲到大门前紧急地拍门。
待郁青青与沐晞从马上下来时,门已经开了,郁青青扶着马却一直没往前走,沐晞朝她一看,只见她眉头紧皱,一手按着自己的肚子,心中大为担心,忙上前道:“娘,怎么了,肚子疼吗?”
“没事。”郁青青摇摇头,立刻往院内走。
“王妃。”采萍从屋内出来,郁青青停了半晌,想问她秦悦的情况,却在看到她脸上的忧色之后就住口,更加快了脚步往前冲去。
她对朝露庵的格局十分熟悉,很快就到了蔷薇院的寝室,沐晗躺在最里面,秦悦躺在外间的睡榻上,眼睛紧闭,脸上血色失尽,她站到榻边,伸出手,颤抖着揭起他身上的被子,一下子就见到了他赤|裸的上身,腰上那层层裹着的白布条,红的血与黑的药从里面渗出来,让她的身体一下子就瘫在了床边。
她蹲坐在了榻边,再无力爬起来,只是双手搁在榻上,紧紧抱住他的胳膊,眼泪止不住涌了出来。
“王妃,王妃保重,王爷的伤口已经包扎好了,并不是致命上,只是因为被重物所击,受了些内伤,等明日一定能醒过来的。”采萍过来一边说着,一边要扶起她。
郁青青仰头看着她,追问道:“一定?是一定?大夫这样说,说他明天一定能醒过来?”
“这……”采萍面露痛心之色,迟疑道:“大夫说,王爷的体质很好,应该是能撑过去的……”
“应该,什么叫应该,不是一定吗?怎么会是应该!”郁青青歇斯底里起来,情绪极度失控,脑中一片空白,眼前一片黑,连自己都觉得自己有昏过去的趋势,好不容易,她深吸了几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些。
采萍立刻道:“王妃放心,王爷不会有事的,刀伤不致命,真的不致命,内伤也会慢慢恢复的,就算我向王妃保证,王爷真的会好好的。”
“刀伤……”沐晞擦了擦眼泪,立刻道:“对,是谁杀的爹?是谁对爹下的手!”她一声问出,郁青青也将目光投向采萍,采萍却微微低头沉默下来。
经因心该。沐晞又问:“采萍姑姑你快说呀,无论他是谁,我一定要砍了他替爹报仇!”
采萍依然不作声,只是目光缓缓移动,看向屋中一角,那一边,摆了张小桌,桌上燃着蜡烛,秦霄静静坐在桌旁,一动不动看着烛光。
“是……是……”沐晞惊异得说不出话来,几乎不敢相信地看向采萍,而采萍则轻声道:“其实详情我也不知道,只是皇上一个人到了瀑布边,王爷去找他,等回来时就已经受伤了,而皇上……什么也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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