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俊到家时,天色已经黑透,打更的梆子也敲了俩回半,街上悄无人声。虽说江都这儿不似京城还有宵禁,但这大冬天的,这几日天气并不大好,夜里一点星光都瞧不见,就是那小贼也不会挑这样的日子在外头到处乱窜,陈俊几乎是裹挟着寒风回来的。
才进了二门,解了大氅正待回正屋,就听外头有婆子的声音,说是老夫人要见侯爷。
出来迎他的小吴氏立时便有些不高兴,看了看陈俊,他却是二话不说将才放下的大氅又披在了身上,严严实实的向着宁安堂去了。
“我今晚歇在书房,”陈侯头也不回的留了一句,算是交代:“你早些睡吧!”
小吴氏气得牙痒痒,恨恨地跺了跺脚,却别无他法。把丈夫叫走的可是婆婆,而不是陈姨娘,令她连一句抱怨的话都说不出口。
“这么晚了,娘怎么还没歇着?”陈俊撩开帘子便说嘴了一句,他的性子说是软弱,但也温和,又素来有孝心。老夫人年纪大了,晚上渴睡早晨天不亮就起来了,这么晚还没歇下着实少见,难免就有些意外,伸手拉了老母亲:“有什么事儿明儿说不是一样?这样对身子不好。”
“行了,为娘不是那不分轻重的人,若不是有要紧事儿,我怎么也不会让蔺嬷嬷到媳妇房里要人。”老夫人听了心里妥帖,拍了拍儿子略有些冰凉的手:“我儿在外辛苦了。”
“瞧娘说的,比起爹来,我这个当儿子的差的多了。这些年要不是又娘提点着,又帮着看顾着内院,儿子只怕更不堪。”陈俊笑了笑,说道:“娘快说吧,儿子听着呢!”
老夫人自然不会这么晚的把儿子叫过来拉家常,先说了王语嫣的事儿,重点暗示了一下王家的意思,见陈俊摇头,心里暗暗高兴,他看着糊涂,心里却是有成算的。这才将玉净瓶的事儿说了。
“就为了这个?”陈俊有些摸不着头脑,怪道:“不就是一个瓶子?娘喜欢就留着浇花呗,多大点事?”
“你这猴孩子,还是这么糊涂!”老夫人佯怒轻拍了他一记。
“侯爷,容老奴说几句。”在一旁侍立着的蔺嬷嬷开口,她跟老夫人主仆情分身后,守夜这样的事儿按理说轮不到她来做,但今儿事关重大,却是不得不支开旁人,只留了她在身侧。陈俊对她也有几分敬重,听了便点头允了,只听蔺嬷嬷道:“侯爷,这玉净瓶不是凡物,奴婢也是第一次见得,还是听老夫人说了,才晓得是个宝贝。您说既然这是前朝宫里的宝贝,为何咱们太祖爷打下天下的时候却没能得到,反而叫世子爷碰上了?当然,说不准儿是运气,但您别忘了,咱们府里可还有……”
说到这儿,蔺嬷嬷便住了嘴,但言下之意分外明显。
陈俊一愣,起先的不以为然渐渐褪去,脸色凝重起来。他低头想了好一会,方才抬头,看向老夫人:“娘,您的意思?”
老夫人笑了笑,那笑意却不达眼底:“瑞哥儿只是买了个破旧的小瓶子,改明儿蔺嬷嬷不小心就给摔了,你也知道她年纪大了,伺弄花草这样的精细活难免就出点岔子……明年太后娘娘过寿,你亲自去一趟京里吧!”
“是,儿子晓得了,等开了春,儿子亲自跑一趟就是。”陈侯郑重的点点头。
“哎,这事儿,说起来也不大,只是我这老婆子年纪大了,总爱胡思乱想,兴许只是凑巧呢?倒是可惜了瑞哥儿一番好意。”老夫人叹道。
陈侯心中一激灵。
这可惜的“好意”,并不是单单指瑞哥儿帮老人一把的粗浅心思,怕只怕这事不是碰巧,而是有心人为之,瑞哥儿被人利用了。
瑞哥儿是他的长子,也是侯府的世子,若是和前朝的事儿挂上了,整个侯府恐怕都要吃挂落。
虽说太祖当年事儿做的挺厚道,并没有对那一大家子赶尽杀绝,可那毕竟是……太祖这一仁厚,当今陛下心里难免就惴惴不安,除非绝了那一门的子嗣,可这断子绝孙的事儿,可是有损阴德的。陛下是天子,又以仁厚博爱肖似太祖令天下人崇敬,自然不能坐下这等阴司。
然而,就如同是一根鱼刺如鲠在喉,难以下咽。
若非如此,他也不至于悔不当初。
可是,他有什么错呢?那个人又有什么错呢?错的只是他们彼此的身份不对罢了。
他也晓得这是老夫人在借机敲打自己,心里便积了些沉郁,面上多了几分阴霾。原先回到家时那兴冲冲的模样早就消弭,冷着一张脸,心底却冻得发疼。
“对了,还有一件事。”陈侯待要告退,却听老夫人叫了他一声:“我看三丫头身子应该是大好了,这些日子能吃能睡的,脸色也红润了许多。三丫头这都五岁了,你还没个章程?”
陈侯一低头,对上老夫人无奈的目光,脸上一僵,好半天,才冷着脸道:“这事儿容儿子再想想吧!这阵子快过年了,娘的事儿也多,不如等过了年再说?”
老夫人只得答应了。
等陈侯掉头走了,却听背后传来一声重重的叹息。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啊!”
清辉院这两日很是热闹。
先是夫人说是要过年了,让人送来了先前给各屋送的新衣裳。连带丫鬟们的旧例衣裳,包了一大包,由管事亲自带着小厮抬了送进来,说是知道三小姐怕冷,还特意多加了一筐竹炭。再就是老夫人忽地又赏了些稀奇玩意,吃喝玩乐的样样都有,好些木尹楠都叫不出名堂里,看得小丫鬟们两眼发直,就是晴雯,也惊讶不已。倒是卫嬷嬷从始至终都表现的很淡定,宠辱不惊的样子让春分崇拜不已,发誓她这辈子要是只能当丫鬟,那就要做卫嬷嬷这样的。
木尹楠对她这个“宏愿”嗤之以鼻。
哪有人一辈子当丫鬟的?除非她不嫁人了——那也只能做姑子,当不了老丫鬟。
再有就是,陈侯亲自来了一趟。
这件事情,就连卫嬷嬷也震惊不已,脸上难得露了笑容。
陈侯到了清辉院,先是把整个院子逛了一圈,而后皱了皱眉头,父女两个关在屋子里呆了半天,谁也不晓得侯爷跟三小姐说了什么。
事实上他们什么都没干,光顾着大眼瞪小眼了,陈侯不停的叹气,木尹楠从始至终连头都没抬,更别提喊一声“爹”了。
然后他放下一句“开了春给三丫头换个院子”就走了。
清辉院上上下下都欢呼雀跃,唯独木尹楠不大高兴。这儿是整个侯府最安静的地方,她哪儿都不想去,更不想接触这家人。
可这事儿由不得她做主。
这一日,秀姐儿出现在了木尹楠屋里。
自从那位王表姐来了之后,秀姐儿已经好些时候没有找过她的麻烦了。或许是有个大家闺秀的范本在侧,秀姐儿的言行不自觉都收敛了许多。她大部分时候都不拿正眼看木尹楠,碰了面也只是淡淡的招呼一声“三妹妹”,更多的时候都是和王语嫣两人说说笑笑,好不融洽。
今儿却特特来了清辉院。
大早上为了过年的事儿,卫嬷嬷出府置办东西去了。虽说老夫人和夫人并没有亏待木尹楠,但卫嬷嬷总有她自己的想法,往年她这个时候也是常出去的。木尹楠的生母张氏留下了一个庄子,过年庄子上的庄户总要去安抚一下,这个任务她干不了,只得卫嬷嬷去。不过那庄子就在江都城边上,一来一回要不了太久,只是今儿不知道给什么事情绊住了脚,到这会都吃过晌午饭了,都还没回来。
“你有事儿?”屋里大大小小就她这么个主子,卫嬷嬷不在,少不得她得出来应付应付,对上秀姐儿的笑脸,木尹楠总觉得有那么点儿不怀好意,能不笑的那么假吗?
“有事儿?额,没事啊!”秀姐儿看起来好像有些紧张,又像是慌乱,坐立不安的。尤其对上木尹楠带着怀疑的目光,便有些恼羞成怒:“怎么着?这是我家,我来看看自己的妹妹还不成?”
“成,那你坐着,我去睡午觉。”木尹楠打了个哈欠,猫冬确实是个舒坦事,习惯的养成也十分可怕。这才几天,她都染上了这破习惯,一天不睡午觉身子骨就难受的很。
“今儿天色好,妹妹怎么光想着睡觉?”秀姐儿忙想拉住她,却被她躲开了,好像躲什么瘟疫似的,心里顿时一阵膈应。她脸色变了又变,终究还是忍不下来,便跺了跺脚:“哼,要不是表姐说这几日都不见你,我才懒得来叫你一起玩呢!表姐可是带了不少京城的零嘴儿!”
感情是那位王表姐不好意思光顾着自己玩耍,所以要把她捎带上?
木尹楠挑了挑眉:“那又如何?我不想去,你走吧!”
秀姐儿一愣。
她竟然不敢兴趣?
见她真的转身就要走,秀姐儿一急,扑上去抱了她的半条胳膊,悄声道:“难道你就不想知道,你姨娘的事儿?”
木尹楠顿住了。
她不是甩不开秀姐儿,而是有点心动了。
至今已来,卫嬷嬷这个明显是张氏的人,却从来没有提起过张氏一句话。
她确实挺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