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音手中变戏法似的多出了几根银针,迅速地扎在苏君胸前,温声道:“苏公子,你刚醒来身子还很虚弱,有什么话等好了再说吧。稍后我让人将药水送进来,你喝了它再睡。”
苏君咳得面无人色,气息总算缓和了几分,颤抖的手死死攥住希音的衣袖,几近哀求道:“我求求你,救救绯雪,救救她……”
“没想到,原来你还是在乎她的。”希音不疾不徐地抽回衣袖,闲闲地笑了笑,道:“不过,能救她的人不是我,不是小梅,也不是胡元生,而是你苏君。所谓心病还须心药医,解铃还需系铃人,你才是她的心药,她的系铃人。”
“你、你说什么?”他的瞳孔瞬间收缩成了细针状。
“周绯雪脸上的蝴蝶斑是被人用染料画上去的,并非因为天谴,我与小梅来这里也是为了寻找祛斑的草药。至于她为何昏迷不醒,原因很简单,郁结于心而致五感俱废,除非她自己想醒来,否则我怎么医治都是枉然。”
我补充道:“就是,你以为我们整天没事往戏班跑当真是为了听你唱戏吗?真是当局者不急,急死旁观者。此事既然因你而起,便也应该由你之手来结束它,这才是男子汉大丈夫所为。你口口声声不愿意伤害周绯雪,不愿意让她受到牵连。可你真的是为她好吗?她连放下一切随你私奔都愿意,又怎么会害怕牵连?苏君,你可知道,你的离弃便是对她残忍的伤害。”
他的眸光陡然间变得空洞迷茫,讷讷道:“原来伤她最深的人……竟然是我……”
“若是我,才不会管你是死是活,是好好唱你的戏,还是被抓身陷囹圄。因为爱才会在意,因为在意才会受伤害。从前她有多爱你,如今便受到了多深的伤害。”
苏君痛苦地闭上眼睛,双唇似在微微抽搐,不知是因为难以抑制的抽泣,抑或者是不知该如何言语。
“我们话尽于此,苏公子好好休息。”希音说完,便拖着我离开。
中天月色皎洁明媚,藏青色的天幕上繁星点点,一派宁静祥和的景致。身处茶庄,随处可闻清甜淡醇的茶香,闻来心旷神怡、沁人心脾。
我将房门关上,转身对希音道:“苏君设计杀了马员外,害怕周绯雪受牵连而与她恩断情绝,可他为什么杀马员外,不正是为了周绯雪吗?他不愿见她痛苦一世,于是选择了这样决绝的方式。事后却害怕连累她而与她一刀两断,他这样做岂不是违背了自己的初衷吗?而事实上,现在的情况恰恰相反,是周绯雪成了众矢之的,苏君却安然无事。”
他的唇畔浮起几许意味不明的笑意,淡淡道:“大概是一念之差,或许他杀人的时候并没有来得及想那么多。话又说回来,若他一开始便答应带周绯雪远走高飞,那便没有后面这许多纠缠了。”
我啧啧说:“苏君真是傲娇又优柔,这样的男主放在话本里肯定不讨喜,影响销量。”
希音说:“毕竟现实比话本残酷许多。苏君的顾虑也许是对的,他不愿周绯雪跟他过颠沛流离的生活,却又舍不得让她离开自己,投入别人的怀抱。这种矛盾的心里局外人很难理解。”
我点头表示赞同,仰天叹道:“世人总爱作茧自缚啊自缚。”
***
三日之后,苏君病情稳定,雪薇草也已然采到不少,我们便启程回兰陵。游船上,苏君独自呆坐在甲板上对着湖景入定,眼神空洞而迷茫,不知在想什么。
我边煮茶边对说:“圣僧啊圣僧,苏君该不会是脑子烧坏了吧?这几日总是这样痴痴傻傻的,跟他说话的时候也是一副恍恍惚惚的模样。”
壶中的水沸腾了,我将沸水冲进茶盅里,袅袅白烟腾起阵阵清香。煮茶这活儿我做起来格外顺手,简直驾轻就熟、无师自通,教我不得不再次怀疑,失忆前的我其实是个采茶女。
我将冲好的茶递给希音,他淡定与我道:“没烧坏,大概是有些事情没想明白。”说话时,他端起茶杯呷了口,赞道:“不错。小梅,你冲茶的功夫真是一点儿没退步。”
我了然地点头,谦虚地笑道:“还好还好……”话未说完,心中猛然咯噔了一下——没有退步?
我默了默,试探地问道:“圣僧从前……喝过我冲的茶?”
他微微一怔,旋即掩口轻咳,道:“没有,我只是随口一说而已。”
我狐疑地望着他,他却手握茶盅坦然地迎上我的目光,丝毫未表现出局促之色。我不自在地移开视线,难道是我多疑了吗?
正当我陷入沉思之际,忽然见一艘华丽大气的画舫自远处缓缓开来,不论是规模还是装饰,比起昨日那刘公子的画舫都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
画舫渐行渐近,隐约可以望见甲板上站着许多衣着华贵的人。为首的那人瞧身形有几分眼熟,不知是否见过。一位身着绿衣的妙龄女子站在他身旁,仿佛正向我们这边张望。
希音面色一沉,神情变了几变。他放下茶盅,二话不说便要将我拉进船舱,我的手一抖,将滚烫的茶水泼了一桌子。茶盅落在地上,滴溜溜地打了几个圈。
“哎……”什、什么情况?
恰在这时,一阵女子的呼喊声自那画舫上遥遥传过来。
“夫人!没错,是夫人,夫人在那边!”
我忍不住回头一看,赫然发现甲板上站的不是旁人,正是阔别多日的裴览。他身旁的姑娘双目赤红,哭得梨花带雨,正歇斯底里地冲我喊着……夫人?
“裴览?”我好奇地问希音:“那是裴览吗?他怎么在这里?”
……该不会他是专程寻我而来的吧?他带来的姑娘是谁?为什么冲我喊“娘娘”?一瞬间,脑中浮现出无数问题,时而排成人字,时而排成一字。
希音并没有回答,只是将我推进船舱,道:“小梅,外头风大,你先进去。”语毕,转身便要离去。我拽住希音的衣袖,奇道:“圣僧,那个绿衣姑娘……是在叫我吗?”
他挑眉,“不是,她认错人了。”
我略带几分心虚地问:“那我可以出去围观一下嘛?”
“不可以,理由有二。其一,外头风大,吹风于你身体无益。其二,外头也没有什么可以围观的。”他淡定地说:“你若是闲来无事,不如去与苏君多多沟通,免得他烧坏脑袋。”
我嘴角微抽,抬头望了望万里无云、阳光明媚的天空,仍不死心道:“哪里有风?”
“有。”他坚定道。
我噎了噎,寻思着开口道:“可、可……苏君不是有事没想通吗?感情这种事,旁人规劝终归是没有用的,还要当事人自己想通才行。与其我贸贸然与他沟通,倒不如让他自己一个人静一静,免得我打断了他的思绪,他还得重头再想一遍……”
希音沉默不语,眸光越发深不见底,一瞬不瞬地将我望着。半晌,高深莫测道:“所以,你一定要出去见裴览了?”
“……”我被他这句话堵得哑口无言,怎么瞧都觉得他的眼神略带了几分幽怨。我并不是想见裴览,我只是想知道那姑娘为什么叫我夫人。
就在我与希音斗争的这片刻功夫,那厢绿衣姑娘喊得越发卖力了。
“夫人,我是安安啊,我和公子来接您了!您快出来见见我呀……夫人,夫人!”
第三十二章
作者有话要说:现在就让小梅直到身份好像有些早,我想讲完兰陵蝶梦这个故事,所以把前面的“娘娘”改成了“夫人”
裴览朗声喊道:“九叔,一别多日,别来无恙?”
希音不动声色地握紧我的手,状似漫不经心道:“看来贤侄近来甚是清闲,竟有时间四处乱跑。在锦城遇见你也就罢了,不曾想,来到江南还能遇见你。你这次离京,三哥知道吗?”
裴览道:“我想叔父误会了,我此行专程为接梅儿而来,并非游山玩水。父亲暂时还不知晓,待接回梅儿,我再如实告诉他老人家也不迟。”
专程为接我而来……
我抬头望了望裴览身后一字排开的黑衣随从,比上次在锦城所见还要多出许多,却个个执剑肃立、孔武不凡,一看便知不是省油的灯。他摆出这么大的阵仗,分明是志在必得,非要将我带走不可……思及此,我下意识地朝希音怀里蹭了蹭。
希音似是一眼看破我的心思,唇畔的笑意略深了几分。他将我揽在怀里,轻柔地抚了抚我的肩头,温声宽慰道:“小梅,有我在,没事的。”
裴览敏锐地捕捉到这一幕,面上浮起几许淡淡的伤痛之色,只是一瞬的功夫,便又回归平静。他垂眸一瞬,眉宇稍凝,道:“多谢九叔这段时日对梅儿的悉心照拂,来日定会重谢九叔。”
“谢?你拿什么谢我?”希音轻轻一笑,语意极淡道:“原以为你只是痴,不曾想你非但痴,还傻得紧。”
裴览面色一变,道:“九叔这话侄儿听不懂。”
钩锁将两船紧紧连在一起,随从放下木板,他便顺着木板缓步走近。先前那绿衣姑娘仍在啜泣,灵动的眸中泪光盈盈,一瞬不瞬地将我望着。她期期艾艾地站在画舫的甲板上,仿佛既想过来又不敢过来,视线滑到希音身上,怯生生地朝后退了几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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