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微愣,随即又明白了我的意思,笑道:“你的意思不就是说‘丑女嫁给了赖汉子’?歪理还真是不少。”
我笑着瞟了一眼案上的奏章道:“你还是先忙吧,要不然,又要熬夜了。”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抿唇轻笑,垂首看起了奏章。我站起来欲出去,他未抬头,道:“留下来陪我。”
我道:“我去泡壶茶。”
去偏殿茶房拿回一壶茶,一口一口地啜着,慢慢打发时间。
不知不觉中,一壶茶已被我喝光,我心中暗笑,原来自己也有牛饮的一天。他似是一直都注意着我,见我摇摇茶壶,轻轻摇头,叹了口气。
我瞪了他一眼,起身向前迈两步,作势要出去,他露出略带歉意的表情微微地笑着。我满意他的表现,笑着坐了下来。
他低头又看起折子,我收住了笑,心中一阵感动,这就是人们口中阴狠残酷的他吗……
正在出神,高无庸蹑足走了进来,行礼后道:“皇上,太医已候在了外面,是否现在就宣?”
胤禛已恢复往日的清冷面色,淡淡地道:“现在宣。”
我一愣,他看上去没什么不妥,为何要宣太医?我站起来,正欲开口询问,太医躬身垂首进了殿。我咽下想说的话,用眼神询问他,他掠我一眼,道:“这些日子,朕身子易乏,你来瞧瞧。”
太医上前,仔细地把起脉来。我紧盯着太医的神色,希望从他脸上先看出一些端倪。
胤禛却依然看着案上的折子,似是对太医的诊断并不在意。
太医的眉头先是紧蹙,后又逐渐舒展,我揪起的心也随之一松。太医向后退了两步,谦恭地道:“皇上并无大碍,只是长期过于操劳,又睡眠不足,身子有些虚。”
胤禛听后,轻轻颔首,淡淡吩咐:“她身子也有些不适,你顺带着瞧瞧。”
我心中霎时明白他为何如此,无奈轻叹,趁着太医低头把脉时,恨恨地瞪了他一眼,他则不在意地微笑了下。
太医起身,对着他道:“姑娘脉象平稳,身体并无病症。”
我身子我自己本来就清楚,怒瞥他一眼,正遇上他的目光自太医身上扫过来,他的眸中隐蕴着激动欣喜,我心中一颤,怒气散去。
他盯着我,问太医:“你确定没有病症?”
太医微愣,飞快地抬头看他一眼,又急急低头,恐慌道:“也许是臣的医术不精,微臣确实没有诊出什么病症。”不等胤禛开口,太医又续道,“上次姑娘咳血,只是一时急怒攻心,并没有落下后遗症。”
浴桶里的水渐渐凉下去,我仍是不想起身,珠帘轻响,屏风外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我忙把身子又向水里缩了缩。
他站在桶外,注视着我,道:“即使不想见我,也不能一直这么泡着。”他弯腰径自把我抱出,往床边走去。
这几日天正寒,地龙烧得也正旺,房中温度并不低,可泡的时间过长,我身上依旧没有一丝热气。想靠近他取暖,心中又有些不情愿,只好蜷缩着身子,捂着被子瑟瑟发抖。
他轻叹道:“我并不是非要你为我生个孩儿。找太医来,一来是我确实担心你的身体;二来,你我年龄相差悬殊,如果我们没有孩儿,我百年之后,谁来陪你?”
我的心猛地一抽,“百年之后”四个字盘旋在脑际,徘徊不去。
静默一瞬,身子向他移去,他轻揽我入怀,抚着我的背,道:“我知道你担心什么,你不希望自己的孩儿重复我们的路,可你也清楚,除弘历外,弘时不成材,弘昼懦弱,六十又太小。”
我道:“我已死过一次,既然能再世为人,只想一心一意陪在你身边,也只想为我爱的人生一个孩子,但是每逢想起自己的儿女是皇族后裔,我就忍不住想别的,就开始恐惧。”
他身子一僵,把我紧搂在胸前,静默不语。
大年夜,本是欢庆夜、团圆夜。
我立在门口,目送他的身影渐渐远去,悲伤萦绕心间,丝丝不绝,再也忍不住,眼泪顺着脸颊滑下。在这阖家团圆的日子里,我却成了地地道道的孤家寡人,我心中忽然想起那再也不能相见的双亲。
檐下那火红的灯笼随风轻摇,阵阵欢声笑语自四面八方涌来,人人都在团圆,都在欢笑。我“啪”的一声关上门,把一切都隔在外面。
外面隐隐传来打更声,已经三更了。我蓦然回神,打量着今日显得格外冷清的屋子,一阵苦笑,对自己说:“是你不愿去的,怪不得别人。”既是不能成眠,找些事情打发这难熬的时间也是好的,我随手拿起针线筐,拿出那只未绣好的香囊,一针一线细细地绣着。
窗外天色微明,我看看业已绣好的香囊,依旧没有丝毫困意。没有想到除夕之夜自己竟是一宿未睡,一个人孤零零地迎接新年伊始。
我对镜描眉涂腮,细细地为自己化一个精致的妆,微扯嘴角,挤出一丝笑,盯着铜镜中的自己,让那一丝笑定在脸上,才起身向外行去。
雪花挟着雪粒子自灰暗的天穹落下,走了一阵,雪花渐无,只余雪粒子,如盐似粉,直落下来,不再飘忽。此时,房顶的黄琉璃瓦和院中的铜麒麟早已盖上了晶莹得几乎透明的雪。
我裹裹身上的斗篷,信步踅进胡同里,路上已铺了厚厚一层雪,想是还没开始清扫。我抬头闭目,任雪粒肆意撒在脸上,脸颊丝丝刺痛,过了会儿,雪珠在脸上融化开来,慢慢地流入脖颈。
“晓文,你这是干什么?”我霍然睁开眼,十三正站在面前,担忧地看着我。我抿唇一笑,答非所问地道:“绿芜可好一些了?”
他静静地瞅了我一会儿,道:“笑得如此苦涩,显然并不是发自内心,在我面前你不必强撑。”他话音未落,我脸上的笑便隐没了。
他道:“你可知道,昨晚皇兄在养心殿处理了一夜的政务,此刻面色青白,还在批阅奏折。”
我一愣,道:“昨晚不是家宴吗?”
十三道:“家宴过后,四哥只在坤宁宫坐了片刻就去了养心殿,这是不合规矩的,皇兄为何如此,相信你心中应该明白。”
我心中震惊,同时又抑制不住涌起一丝窃喜,十三见状,微笑着摇了摇头。
我面上一热,道:“现在的我像是一个妒妇吧?”
十三轻叹一声,笑道:“你要真是妒妇就好了,那就可以施尽手段兴风作浪,把皇兄绑在身边,可你呢?只是自己虐待自己,只知道自苦,你明明知道无法改变现状,可又执拗地不肯接受。可这样一来,苦的只有你和皇兄两人。”
他盯着我,慢慢敛去笑容,沉默了一会儿,又道:“家宴时,皇兄虽谈笑风生,可细细观察,仍能发现他有些心神恍惚,估摸着是不放心你。可能对着后宫的妃嫔,你很难受,但这种场合,如果你不在,四哥也会很心疼很担心。”
我轻咬下唇,微垂头沉默了会儿,道:“我不去,难受的只是我和他,我去了,未必会有人开心。”
十三又是一声轻叹,无奈地道:“也是,我考虑的只是你和皇兄,而你思虑的却不仅仅是这些。看来,两个人的感情确实是别人理解不了,也劝不了的。”心中明白他为何会这样说,我隐去愁绪,浅浅一笑,道:“绿芜可好了一些?”
十三脸色一黯,正欲开口,忽听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传来。
熹妃带着侍女们缓缓而来,众人各自见礼后,熹妃雍容一笑道:“姑娘身子才好,怎可在这冰天雪地里久站?”
她边说边轻拂着我身上的雪粒,我朝她嫣然一笑道:“我已经痊愈了,谢娘娘挂心惦念。”
十三接口道:“皇嫂这是去哪儿?”
熹妃道:“去坤宁宫。十三弟,改天带玉檠她们来宫里一趟,好久没看到她了。还有……慧之手臂好了,也随着一起来吧。”
十三微笑着颔首,她一笑,扭过头看着我道:“这几日,一直寻思着找姑娘一趟,今日既是偶遇,我就直接给你得了,也让姑娘帮忙看看。”
我心中微怔,但随即明白了她话中意思,道:“还要四阿哥入得了眼才好,别人挑的未必合他的心意。”
她把纸塞入我手中,反握着我的手,脸上的笑容仍旧暖暖的,道:“姑娘的眼光极好,如若入得了姑娘的眼,弘历必会喜欢。”
静静地望着一行人渐渐远去,我心中有些无奈,十三若有所思地瞅了一眼她离去的背影,然后笑道:“弘历早些成婚也好,这样一来大家都省心了。”
我苦笑道:“那也得他喜欢才好,如若真的有人要将他不喜欢的女子强加给他,我也不希望这个人是我。”
十三道:“经历了这么多事,你还是没变,每逢遇见感情之事,你总是希望成婚的人能两情相悦,可这在宫中几乎是不可能的……其实,有时候我也真想抛开一切,带着绿芜隐身江湖,可作为皇家男子,真的能抛得开忘得掉这一切吗?”
我们相视一笑,慢慢向前走去。
我沉默一瞬,道:“不管怎么说,这乱点鸳鸯的事,我不想做。”他轻轻摇头,抬眼看了眼半空,道:“雪越来越大,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