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呆了一会儿,笑着举起酒壶,十三轻摇下头,和我又对碰了下,道:“皇兄现在怎么称呼你?”
心中顿时涌起丝丝哀愁,我有些失落,道:“叫我的名字。”
十三道:“如果不是顾虑太多,皇兄又何须如此。他虽是高高在上的皇上,也有他的为难之处。”
我心中黯然,道:“不管他心中有何难处,只要是能认出我,我亦无所求了。”
十三道:“你能明白就好,我心中一直有个疑问……”
他话未说完,我已知他想问什么,轻叹道:“你不要问了,我也不清楚怎么回事。”
月挂正中,我们二人已有些许醉意。我扔掉手中的空壶,笑问十三:“为何今日没回府?”十三瞅我一眼,似是有些犹豫。我心中虽疑惑,但口中仍道:“朝堂上的事,不说也罢。”
他探身过来,敲了下我的头,道:“这口不对心的毛病也还在。”
见我揉着额头瞪着他,十三收敛了脸上的笑容,道:“这次中秋宫宴本要大办,皇兄的意思是让八哥、九哥他们都回来。可九哥却驳了皇兄的面子,在禁处不肯动身。”
我心下一惊,不由得直起身子屏住气,急问道:“那八爷和十四爷呢?”
见状,十三摇头道:“十哥和十四弟已回话说会回来,八哥还没表态。”
心里犹如被千万只蚂蚁啃噬着,泛着密密麻麻针扎般的疼痛,我一手捂住心口,一手撑在石上。或许是见我面色凄苦,十三蹙起眉头,道:“难怪皇兄不愿叫你若曦。”
我心神俱震。原来如此,多日来困扰自己的疑团瞬间解开,难怪开始他一直不认自己,难怪他说我以后会明白的。只要他一日不承认我是若曦,我就没有立场开口为他们说什么。
我心中苦闷,眼中泛酸,各种滋味掺杂在一起,难以分辨。十三静静地盯着我,默不作声,待我思绪平复,便道:“四嫂,不要让四哥再痛苦,也不要再为他人顾及太多。”
“不要为他人顾及太多”,这话八爷也说过。我默默想了半晌,才缓缓舒出了口气,心里好受了一些。
十三细细察看了我的脸色,才侧过身子凝视着湖面,道:“皇兄这么对他们,也是他们咎由自取,怨不得别人。如若他们没有教唆弘时,没有离间皇兄和弘时的父子关系,事情或许还有转圜的余地,他们总以为自己做得巧妙,可怎能瞒过皇兄呢?”
我盯着十三眉头微蹙的表情,心中哀伤,苦笑道:“他们已经放弃了皇位,皇上龙椅现在稳若磐石,况且三阿哥也没做出太出格的事。几个被重兵分散拘禁的人,就是有天大的能耐,也成不了什么事。”
十三猛地直起身子,盯着我的眸子,微怒地斥道:“放弃,他们放弃了吗?时至今日,宫中仍有他们的人,上次你被绑走,皇兄才得到信儿,他们已派人入宫带走了你,你可知道皇兄当时有多震怒?不管皇兄当时有没有认出你,可勤政殿的人无故消失得无影无踪,这意味着什么?”
我脑中纷乱,觉得他说的合情合理,丝毫没有不妥之处,但脑中仅剩的一丝清醒提醒着自己,被拘禁的这几人也是你的朋友、亲人,也是你牵挂不舍的人。
十三盯着我,见我闷闷地发呆,半晌无语,站起身来,又瞅了我一眼,才提步向路边走去。走了两步,他又回身道:“夜深了,保重自个儿的身子要紧。”说完,他转身大踏步而去。
月影西斜,打更声遥遥传来,已是三更了。我盯着湖面,怔怔出神。
月光下,斑驳的树影投在水面上,勾画出各种各样的形状,这些暗影随着水流缓缓摆动,改变了原来的样子,成了新的影像。
仔细想想,胤禛并无意置他们于死地,而且这次还让他们回京参加中秋团圆宫宴,我心中有丝侥幸,或许……或许留给十三的东西不必再用。
我松了口气,但转念又一想,根据史书上的记载,八爷确实是今年过世的,中间到底出了什么事,使事态发生这么大的转变?
细细想了会,朝堂上并无大事,问题会出在哪里?脑中一闪,我的身子轻颤起来,再也无法安心坐在这里,起身往禛曦阁的方向走去。
我进了阁,绕过正厅,走进内院,来到他的院门前,略微沉吟了下,便推开院门走了进去,房里漆黑一片,我暗叹了口气,他还未回来。
我转身出院,回到自己的房中,摸黑趴倒在床上,紧抓着薄被,想着那个可能性。明知那只是自己的猜测,明知以八爷的性子,那个事件发生的可能性很小,却又忍不住往那个方向想。
我想了又想,不能成眠。
待窗外天色微明,我起身下了床,只觉头重脚轻,眼涩口干,对镜描眉时才惊觉面容苍白无一丝血色。
我淡淡涂上脂粉,掩门而出,心中烦闷愁苦,却又不知应该做什么,又唯恐自己做了之后只会使结果更差。
历史终究是注定了的。想到这里,我犹如被人当头击了一棒,猛地惊醒,心中钝钝地疼痛,脑中都是那个曾在漫天大雪里和我紧握着手并肩前行的飘逸男子。
停下脚步,我抬头木然望着徐徐升起的红日,身上突地泛起阵阵寒气。往昔的一切又似回到了我眼前,十三的十年拘禁,明慧的自焚,玉檀的惨死,绿芜的离开……
心猛地一抽,似是骤然之间停止了跳动,我全身没有了一丝力气,双腿沉重,慢慢移到墙边,背靠着墙,滑坐在地上。
一直以来我都觉得自己已经脱胎换骨,以为已摆脱了前些年的阴影,以为自己可以用这张新面孔重新来过。可当一切又回到了原点,我回到了以前的位置,却惊觉自己依然谨小慎微、瞻前顾后,依然先考虑最坏的结果,内心依然充满惶恐和悚惧。
我满腹愁思,思来想去,心中还是没有主意。我脑中浑浑噩噩,身体也像是麻痹了一般,没有一丝自我意识存在,趴在膝盖上沉沉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我只觉臂膀酸痛,双腿麻木,睁开迷茫的双眼,抬头看看头顶上方的太阳,心中暗叹一声,扶墙起身,准备回去。
“就这样走了吗?”乍闻十三的声音响在耳边,我微怔了下,转头看去,十三面带浅笑,倚墙而立。
我朝他笑笑,他走过来,笑道:“在这里歇息,是否比较香甜?”我瞪他一眼,提步向前行去,边走边道:“你取笑人的本事是越发见长了,你可是王爷,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怡亲王。”
十三大踏步赶上来,和我并肩而行,侧头看着我,笑道:“为你站岗这么久,你就这样感谢我?”
我脚步未停,笑问道:“究竟有什么大事,劳你大驾,站岗等我?”
十三轻摇了下头,道:“脑子还是这么好使,不过此事你应该很关心。”我停下步子,紧盯着他,问:“八爷回信了?”
十三叹口气,无奈地轻笑着道:“对八哥他们的事还是这么上心,看来以后还是不能向你透露他们的消息,否则,总有一天皇兄会怪罪下来的。”
我没有听到想要的答案,静静地盯着他的眸子,不吭声。见我如此,他撇过头,笑着道:“以后不要这么看我,还是跟你说了吧,八哥同意参加。”
我暗松一口气,他却肃容盯着我道:“有些事,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不是智者所为,也起不到好的作用。以后八哥他们的事,你还是尽量少管,现在不比以前,皇兄已有生杀大权,你的一言一行或许就能决定他们的生死,你要谨言慎行,不要冒险,也不要陷皇兄于不义。”
我细细地听着十三的话,默默想了会儿,矮身一礼道:“谢谢。”
他忙闪开身子,道:“如果是为八哥,用不着你向我行礼,他本就是我兄长;如若是为你自己,那更不必,这是我该做的,我也受不起你的礼。”
我面上带着一丝笑,思绪却停在“他本就是我兄长”上,无言苦笑,不知是他们看得太过透彻清楚,还是自己缠夹不清,分不清现实与自己情感之间的关系。
本就低落的心情更加沉闷,我长长地吁出口气,木然向前走去,从此之后,自己只要谨言慎行,就可保他们生死。我摇头苦笑,如果这么简单容易,我倒希望自己永远不开口,只要他们平安无事,过着开心快乐平常人的生活就好。可这可能吗?
十三蹙眉盯着我,我低垂着头,默默前行。
一阵细碎匆促的脚步声传来,我抬头一看,是高无庸。
我猛然间想起今日该我应值,忙上前道:“谙达恕罪,晓文这就前去应值。”高无庸哪敢斥责,他谦恭地对十三道:“皇上召见晓文姑娘,不知王爷还有没有别的吩咐?”十三摇头,笑道:“去吧。”我瞅他一眼,对他扯出一丝笑,随着高无庸疾步向前行去。
走到殿门口,高无庸赔笑道:“万岁爷等着姑娘,快进去吧。”
我点头,跨入大殿,胤禛坐于几案后,凝视着我,我抿唇笑笑,放下满腹心事,嫣然一笑道:“为何这样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