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渐渐冷起来,罗扇、白大少爷和大叔哥三个人就每天聚在书室里拥炉而坐,泡上一壶灵芝草绿茶,斗几回地主、下几盘跳棋,或者罗扇绣花、白大少爷看书、大叔哥喝茶发呆,又或者罗扇看书、白大少爷看罗扇、大叔哥喝茶发呆,再或者罗扇喝茶发呆、白大少爷和大叔哥比拼绣艺、二狗子挨个骂人……
不觉间就到了年底,白二少爷从外头回来,也没听说他怎么安排那两个通房,只因太过劳累大病了一场,使得白老太太打算给他在年底就订下亲事的计划又落了个空。
之后的事情繁杂冗密,合府上下忙活着过年的各项事宜,外头铺子里也要大量地上年货,这期间又接二连三地出了不少的突发状况,比如有那么一批制蛋糕的原料不知错放了什么,导致客人买回去吃后上吐下泄,还有一间铺子的掌柜不知怎么又惹上了官司,导致这间铺子险些被官府查封,另还有两三起莫明其妙的走水事件、四五起失盗事件、六七起聚众**事件,白二少爷卧病在床,全靠表少爷出面打理,所幸也都处理得及时,没有惹出什么大麻烦。
再之后,听说由藿城商会几位德高望重的长老从中牵线做和事佬,河东地区两大商业巨擎兼死对头白家和黎家终于化解了彼此间的恩怨握手言和并重新开始社交往来……
罗扇觉得这些消息听在耳里已经完全激不起自己的共鸣了,那些人的生活已离她越来越远,远到连某些曾经昼思夜想的面孔都开始渐渐模糊。她站在枕梦居的小小院子里,仰起头看那除夕的夜空中绽放的美丽烟花,只觉旧事如梦,杳然淡去,砰地一声,便随烟花散了个干净。
正月初八的时候京里忽传来太上皇宾天的消息,一时全国举丧,禁止放炮喧嚣,撤去一切大红饰物换上白布素麻,依本朝礼制,民间一年内不得婚娶、六个月内不得宴请、三个月内须着素服,于是白家少爷们的婚事便又只能往后拖上一年了。
至春暖花开,一切生活又恢复如旧,白二少爷依然每天忙得神龙见首不见尾,三四月份的时候天气渐暖,便又带着人开始了全国巡视,听说白家的糕点连锁店今年又增添了五六十家,柠檬的生产销售基地也已遍布了中原二十八个大州,生意蒸蒸日上,他白二少爷的名头也是越叫越响。
白大老爷心疼二儿子劳累辛苦,于是把自家在本城的生意重新接过手来好给他减些负担,白老太爷趁机提议让白二老爷替白大老爷分管一部分事务,白大老爷倒也痛快答应了。
男人在外头忙挣钱,内宅里的女人们也不轻松,五月初的时候白大老爷的三姨娘病逝,七月末抓住了五姨娘与小厮通奸,九月中旬白大太太卫氏失足落湖险些丢了性命……随着天气越来越干燥,府里头大大小小的又走了几次水,其中最厉害的一次是绿院失火,死了一个小厮两个丫头,其余人或轻或重地都有不同程度的烧伤,白大少爷被烧掉了半幅长发还伤了左手,直把罗扇看得后怕出一身的冷汗来。
也因着这次失火,白大少爷死活不肯在绿院住了,白二少爷不在府中,他就缠上了白大老爷,白天夜里都闹着半步不离,白大老爷知他受了惊吓,也舍不得再把他赶去自己睡,只好两个人都睡到了外书房去,白天的时候就带着白大少爷一起去铺子里看生意、处理各项事务、参加各种商业会晤,若是有了空闲,父子两个就悄悄儿地背着人跑到城外去钓鱼泛舟。
渐渐地白大少爷也敢自己在外面待着了,每天同白大老爷一起出了府门之后,白大老爷去铺子里看生意,他就自己在铺子附近逛逛街、给白大老爷买些外面卖的小吃食回去,甚至自己也能跑去城外钓鱼骑马放风筝,看着时候差不多了就回到铺子里去,再同白大老爷一起回转白府。
如此这般就又到了年底,因初八的时候才算彻底出了服丧期,所以除夕晚上仍旧不能放炮,百姓们就把憋了一整年的劲儿全都攒到了正月十五上元节,届时没了任何禁忌,都准备着好生地热闹热闹。
罗扇穿着半旧的藕荷色蜜蜂缠枝花缎斜襟儿夹袄,拿着火箸往炭盆里添了两块银霜炭,将穿着兰花绣鞋的小脚往炭盆边凑了凑,然后继续剥栗子。正月里忌动针线,她老人家白天时除了做饭也就没了事干,和大叔哥两个一天到晚大眼瞪小眼地闷在房里头发呆。
这一年多来他们两人待在一起的时间最长,白大少爷在的时候还好,三个人可以下棋打牌逗闷子,可白大少爷不能天天来啊,不来的时候这枕梦居里就剩下了大叔哥和罗扇两个人,刚开始的时候俩人还互相讲讲故事说说笑话,时间长了故事也讲完了笑话也告罄了,俩人天天足不出户,睁眼闭眼就是这么一小方天地,没有新鲜事能接触,话题自然就越来越少,以至到后来几乎一整天也说不上一句话。
然而随着这么一天天的相处,彼此间也了解的越来越深,渐渐形成了默契,这个一伸手,那个就知道递帕子,那个一扫眼,这个就把茶水给续上,两人同在一间屋里各做各的事,即便不说话也丝毫不觉得尴尬,一切都无比的自然,就像两个人是原厂出品的组合套装,每一个零件对装起来都是那么的严丝合缝,毫不违和。
大叔哥懒洋洋地躺在小榻上,身上搭了件银鼠皮做的小毯子,一手拿着书看,一手伸到旁边小矮几上去拿碟子里罗扇剥的栗子吃,看了一阵觉得脚冷,便翻了个身儿把双腿蜷起来,眼睛仍盯着书,耳朵里听见罗扇起身出门去了,不多时又重新进来,把一条小薄被盖在了他的腿上,四下里还掖了一圈儿,立时便觉得暖烘烘了。
屋里一暖和,心头又无事,整个人就彻底放松了,看着看着竟睡了过去,一觉醒来觉得嗓子干渴,揉了揉眼睛坐起身,一杯温温的茶水已经递到了面前。接过来咕咚咚地灌了个干净,杯子被接回去,大大地伸了个懒腰,浑身都觉得舒泰无比。
“晚饭想吃点儿啥?”那人儿边往杯里续水边如平时般问着,闲闲淡淡,就如同家人一般,最贴心的温暖都蕴于最平淡的细节之中。
“随便弄点儿,越简单越好。”大叔哥接过罗扇又递过来的茶水,依旧仰脖儿一气喝了个干净,“今天太冷,你也别沾冷水了,我看就把中午剩下的热热吃了就成,就咱们两口儿,不用那么讲究。”
“成,那我就做个简单的,洗脸水还温着呢,你去洗把脸。”罗扇起身出了房门,剩下大叔哥愣愣地坐在榻上惊讶自己方才话中无意间带出的那个词――两口儿。
这个词根本就没有经过他的大脑,就这么随意又自然地脱口而出,好像潜意识里他已经把她和他当成了一家人,甚至他都不知道自己从几时开始就已经不把这个丫头当外人看了,她就这么润物细无声地完全进入了他的生活和思想,令他毫无防备地就接纳了她――或者,是被她收服了?
他有点儿不敢相信,自从二十多年前他与自家断绝了一切关系之后,身边就再也没有一个亲人和朋友了,他一直都很孤独,没有家没有目标,没有寄托没有依靠,他破罐子破摔地赖在白家,只为了守着心爱的女人曾经生活过的地方和她临终前的嘱托。
白大少爷也许算是他最亲密的人,可他对他的感情却复杂得很,他是他心爱的女人的儿子,可他同时也是他的情敌的儿子,她托他好生看顾白大少爷,可这个孩子也许是因为自小没了生母又饱受继母的各种明暗算计的缘故,长大后竟然形成了那样一个冷血又狠辣的性子。他劝过,可这改变不了一个单亲孩子在长年的心理阴影下形成的扭曲的人格,所以他干脆什么都不再说,只默默地看着,在他需要的时候无条件地帮助他达成目的,可这也使得他终究无法把他当成他的家人,他们之间始终有着一层难以说清道明的隔阂。
可这个叫小扇儿的丫头,她究竟是怎样做到的呢?她究竟是用了什么法子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进入了他早已荒凉了多年的心和孤独了多年的生命的呢?是因为她实在是像极了他心爱的那个女人?还是因为这个小丫头本身就有着一种奇异的亲和力,不卑不亢、温暖安逸,让你不得不用平等的眼光来看待她、不由自主地因她骨子里透出的那份自尊、自信、笃定、泰然而改变与她相处的态度?
好罢,不管怎样,大叔哥承认自己的确很享受现在这样与她作伴过活的日子,甚至可以说,这是他三十几年生命中最温暖最平静也是最有家的感觉的一段时光,他说不清自己是把她当成了哪一种家人,说成是小妻子,可他对她并无丝毫的男女之情;说成是小女儿呢,她眼中时常流露出的通透与豁达却又十足地像个成年女人;说是小妹妹罢……她又的确小他太多,甚至身子也是才刚开始发育……咳,总觉得这样一来自己就变成了她给他讲的故事里那些专喜欢和“小萝莉”在一起的猥琐的怪“蜀黍”了……
算了,管它的,反正这样的感觉很好,他很享受,只不知还能保持多少时候,过一天就珍惜一天吧,他不想再后悔第二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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