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随意地往地上一坐,似笑非笑地慢悠悠答道:“自然是挖了几坛好酒,我见长生宫从来就没人往那去,便从四处搜罗了些好酒来,埋在长生宫里的那棵大树下,闲了馋了,便去挖几坛。”
“原来是惯犯。”无邪“哦”了一声,也慢悠悠地问了一句:“我为何从未见过你?”
“你?”那男子红袍艳丽,穿在他身上,却有一种超凡脱俗的潇洒,白发肆虐披散,更显得不羁了几分:“你还嫩了点,今日若不是见皇宫里有大事,更加无人有闲情管长生宫的事,便大意了些,否则哪轮得到你这毛头小子撞上刚挖了好酒的我?”
他也不问无邪姓甚名谁是什么人,看起来是真的目中无尘,丝毫不在乎这些繁文缛节,拍了拍身侧的空位,他示意无邪过来坐,无邪摇了摇头,他也不勉强,拎起一坛酒就朝无邪扔了过去:“毛头小子,便宜你了,今夜你我皆是闲人,不如彼此作个伴。”
那酒坛子忽然迎面就朝无邪飞来了,无邪心中一静,并不随意泄露,只装做被吓到了一般,连躲也不会,呆呆地睁大了眼睛。
砰!
就在那酒坛子即将砸向无邪面门之时,它竟在半空中忽然碎裂了开来,酒水顿时四溅开来,劈头从无邪脑门浇下,顿时将无邪浑身浇了个湿漉漉。
那正坐在对面的男子丢了手中临时捡起的石子,扫了眼碎了一地的碎片,摇了摇头:“枉费了我一坛好酒。”
话虽这么说,可他的神情却颇为豁达,宛如只醉心沉浸在风月山河之中,于世俗无碍无扰。
无邪被浇透了,又不曾运内力御寒,此时冷风又一阵呼啸而来,顿时将无邪冻得嘴唇都隐隐发白起来,手脚小心哆嗦着。
“喝一口。”那男子忽然站起来,拎着只剩下的那唯一一坛酒朝无邪走来,将酒坛子凑到她嘴边。
无邪哆嗦着,闻言乖乖喝了一口,甘醇的液体入喉,身体却是暖和了些,他便又给无邪灌了一口:“再喝一口。”
接连喝了几口,无邪这才觉得浑身暖和,不再觉得发冷,便也不再哆嗦了。
只剩下一坛酒,他自然不能再全都给无邪了,两人席地而坐,你一口,我一口,今日初见,倒像是早已相识多年的老友一般,无邪亦不扭捏。
“你怎会突然去那没人去的鬼地方?”他把酒塞给无邪,不以为然地问了句。
无邪喝了一小口,老实答道:“不过一时恰巧经过,你又为何将酒埋到了那里去?你认识二皇子?”
“那家伙不是已经死了?”他又嗤笑了一声,口中对皇家的人无丝毫敬意,只似随口谈论起一个无关紧要的人一般:“死人的地方自然不是活人的地方,那地方住不了人,只好留着给我埋酒了。”
无邪点了点头:“可惜了,我听我父王说,二皇子才华横溢,皇上甚至希望改立他为太子,若他还活着,竟来这卞国的君主许就是他了,可惜英年早逝。”
“做皇帝?”他那如深潭静月般深邃惑人的眼似醉非醉:“那他还是死了好。”
无邪被噎了一口,不曾想这人的嘴竟是如此毒,卫冕也太张狂不羁了些。
似笑非笑地瞥了无邪一眼,他忽然说道:“小鬼头,莫非在你眼里,只有那至高无上的权势才是好东西?”
无邪张了张嘴,一时无言以对。
“看来你喜欢的也是那东西?”他忽然笑了,也不知是不是在嘲笑无邪天真,可那嘴上却难得地没有打击她:“也罢,你就争抢那东西去吧,这么多人抢着,若是赢了,也挺有意思。你方才说了句‘父王’,看来你也是一个小权贵,可我只与享受得了风月,品得了美酒的人喝酒,你若与我谈,便不谈那无趣的事,只说风月之事。”
“风月之事?”无邪重复了一句:“那你可知,那长生宫的主人为何忽然辞世?我听闻,他的尸身并未被找到,只葬了衣冠,想必当时以他的智计,没那么容易死,也或许,这死,不过是死遁?也许他也与你一样,厌烦那叫权势的东西,只追着风花雪月去了?”
“这猜测倒是大胆。”那男子称赞了无邪一句,继而挑唇笑道:“我怎听闻,那长生宫的主人,曾也是醉心权势的人?否则纵使再是神童,若非醉心研读兵法政事,又哪里能得皇帝如此偏爱,竟然还一度曾向罔顾那立长立嫡的纲纪,要立他为储君?”
无邪一下被问住了,他却是笑了:“你说得倒也不错,我这里倒是还有个可以下酒听的好故事。”
“什么故事?”无邪竟也不怕他,这个不知底里却又身手高深的人。
“他曾醉心权势不假,可最后却被这尊贵的身份与万众瞩目的遵崇给拖累了,那皇帝一心想培育这儿子当他的储君,什么是君主?什么是掌权者?真正的上位者,心中排在第一位的永远是权位,可那被皇帝偏心宠爱的儿子却不怎么上道,皇帝欲力排众议改立他为太子,他却在这时候惦记起了那风花雪月之事,只欲与那心爱的人双数双飞去了,若为储君,往后怎可能只娶一个女人,只有一个妻子?偏那女子又是个心心念念只求一生一世一双人的,两人皆不怎么上道,皇帝这儿子偏还失心疯,不愿做这狗屁储君,只要风花雪月就够了。皇帝自然不肯,那女子也是个刚烈的,誓死不从,竟也香消玉殒了……”顿了顿,他忽然又喝了一口酒,嗤笑道:“你猜这故事的结局如何?俩小辈不上道,这皇帝也忒不上道了,竟以为没了这女人的耽误,他那儿子就能老老实实地当他的太子了,可谁知那儿子忽然死了呢,连尸首都找不着,气得那皇帝便永不再提起这儿子的名字了,改立太子之事,自然就不了了之了。”
“可惜……”无邪摇了摇头,她想不明白,既已失去了那女子,为什么又把权势给舍弃掉了?她一贯理性冷静,自然想不通怎么会有人做出这样双亏本的买卖?
“可惜?”他不以为然:“皇子也是人,这皇家不上道,想用权位束缚他,死了也好,从此以后,无论是情还是权,还有什么东西可以束缚住他?我倒觉得他是个聪明人。”
“一生一世一双人,至高无上的权势?”无邪小脸迷茫,遇到这两种东西束缚,真的有那么难以抉择?
“若是你,要的是一生一世一双人,还是至高无上的权势?”
若是你,要的是一生一世一双人,还是至高无上的权势……
无邪愣住了,没有想到他会拿这个问题问她,她张了张嘴,却没回答出一个字来,他却嘲笑地鄙视了她一眼,站起身来,原来是那坛子酒也喝光了,他自然是没兴致再留在这和这不上道的毛头小子一起吹冷风。
“你就这么走了?”无邪也跟着站了起来,不经意地追问了一句。
那背影潇洒娟狂,那白发肆虐飞舞,那高挺俊逸的身影停了下来,他回过头来看了她一眼,似笑非笑道:“可需我将你丢回宫墙内再走?”
无邪摇了摇头:“我自会回去。”
“果真?你若醉得一塌糊涂,怕是要在这里吹一夜冷风了,今夜风雪大,说不定明天你便冻死在这里了。”他仍“好心”地劝了一句。
无邪忽然觉得自己被他小看了,颇为不以为然道:“这些酒,还醉不倒我。”
她方才喝得并不多,况且当初秦沧的那些军营里带来的烈酒都不曾将她灌醉,又何况这区区一坛酒。
“哦?”他笑意更深,那笑意,有些自负:“没有人喝了我的酒,是不醉的。”
说罢,他便已哈哈一笑,回身扬长离去,无邪忍不住追了几步:“喂!”
他脚下不停,只微微侧头:“你若想见我,就去那老地方埋一坛酒,我自会去找你。记着,守密,否则我就取你的小脑袋。”
无邪张了张嘴,这人怎的如此恶毒,见他要走远了,无邪虽觉得,如果在这时候问他的身份,显然是很不上道的一件事,素未蒙面,相逢不论身份,才够潇洒,可思索了半晌,无邪还是开了口,在他临去前问道:“你是谁。”
那人这一次并未再回头,只潇潇洒洒地挥了挥手:“秦临渊。”
无邪一滞,双眸也不自觉地颤了颤,秦临渊,正是那早已死去的卞国二皇子……
如此说来,他方才那番故事,并非胡诌?
她只听闻,秦临渊曾是个连建帝都自愧不如的男子,才华横溢,智计卓绝,为人沉稳内敛,那心思深沉,智谋无双,怕是还在秦川之上,这样的人,果真是他口中那个,厌烦了权势,不愿再被任何东西束缚的二皇子?
那潇洒离去的身影,宛若一场梦境一般,无邪的眼前一花,早已没了踪影,若非这劈头盖脸浇下的酒未干,就连她也要怀疑,今夜果真是自己花了眼,但那潇洒离去的人,有着清风竹露的风姿,也有着严冬傲雪的张狂,不曾想,竟也是个至情至性的人……
没有人喝了我的酒,是不醉的……
无邪的脑袋里忽然回响起了方才秦临渊那有些嚣张自负的话,她的脚下猛然一阵踉跄,连忙扶住了身侧的一棵树,一股晕眩之感冲上脑门,无邪不禁苦笑,果然,诚不欺我也……
无邪脚下一软,便再也扶不住了,酒劲后知后觉,竟一下子冲上了头,无邪身子一斜,就扑通一声栽了下去,好在身下的积雪颇厚,竟然也不疼,恍惚间,似乎听到了有人在唤她的名字,无邪眼皮沉重,来不及应答,便已沉沉地阖上了,因为醉酒而嫣然发红的小脸上,仍挂着一抹苦笑,真真是自寻苦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