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这位安静的六老爷好似会读心,什么心事都无法隐瞒,于是笑着点点头。
“为什么?”六老爷这倒是来了兴致,将鱼竿扔在一边,看着她的双眼问道:“我听说,你天不怕地不怕,辰儿面前你也顶嘴,他的马套子你也敢去抓,他那么凶你都不怕,怎么会怕起我来了?”
园里的人都知道,六老爷好性子,从未发过脾气,便是对下人也从未大声骂过一句,都说他是最和蔼可亲、疼惜下人的,自己吃的穿的都不讲究,对下人却是一等一的好,有的时候惜文找人给他送月银去,送银子的人还没走,他早就转手赏了下人,所以都愿意跟着他,天佑就很想跟着他呢。
这是园里最德高望重的长辈,但不知道怎么的,林旋儿就是怕他,实在说不出原因,便只有轻笑道:“不知道。”
今天好像只会在六老爷面前回答不知道,虽看起来很有可能让人觉得在敷衍,但她心中确是这样想的。
六老爷抿嘴一笑,才又问:“老太太最近旧疾没有再犯,我只问你,终究与姓名有无妨碍?”林旋儿便忙回道:“三爷也这么问过,这病说重倒也不重,说不重倒也有些重。”
“你这话中有话,直说吧!”六老爷摆了摆手。
林旋儿也不再隐瞒,便轻声道:“其实老太太的病症虽外化在身上,但病症结却是在心头,只怕老太太有个心结,若不解开了,便是吃再多的药也无益,若解开了,则不药而愈矣。”
六老爷听了,便问道:“你终日跟老太太在一起,就没有听她提起她的心结?”
林旋儿直言道:“老太太这半年来,旧疾并未再发作过,依我愚见,只怕不是已经好了,反是更严重了!”
“你这话说得倒是新鲜。”六老爷放下手中的鱼竿,走到林旋儿身边,看着她道:“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大夫说自己的病人不发病不是病愈,而是病重了,你倒说说看,这是何道理?”
“老太太这是心病。药物只能解她身体上的病症,对她心中的病症却是毫无用处,她前些日子发作,那是她还愿意表达出来,如今她便不发作了,便是她在心里闷得更深了,便是身边的人也不能窥见一二。”林旋儿说完,六老爷便颦眉道:“既是这样,她身边的人都无法窥见一二,你何以知道?”
“并无其他的法子,也只有日常间察言观色而已。”林旋儿据实而答。
六老爷点点头,便又问:“如何察言观色?”
林旋儿听了,便笑道:“或失神,或呆想,或烦闷,或抑郁,或愠怒,或不安,都在不言中。”
“你道这是何因?”六老爷开始虽觉得这是在危言耸听,但越听却是越觉得有些道理,原是想看看这个老太太喜欢的人到底是不是如传闻中那样好,不过随便问上了两句,没曾想却听到了这个,不得不接着往下问。
见他面露急色,林旋儿便轻笑道:“老太太如此忍耐,只怕唯有一个原因,三爷。我想,老太太如今强忍内心的痛苦不发作,只是怕三爷分心罢了,就像是她屋里头有个小竹篓,里头全是豆子,我亲眼见她每往里头放一颗就念一句阿弥陀佛,不多不少,每天都往里头加入一百粒,不仅念新加入的,连竹篓里头的都要再念一遍,三爷多早晚回来,她多早晚停,等三爷走的时候,就把那个交给英介,让他外头找人加些米煮了舍粥,起先我只以为老太太便是虔心向佛,后来才想过来,老太太这是在为三爷祈福,又则是赖此度日,老太太是爱子心切方才忍得了。不然,她如何忍得了那种恨不得仇人‘子子孙孙不得好死,男人世世为奴,女人代代为娼’的痛苦?”
六老爷恍然大悟,又才将林旋儿上下重新打量了一番,叹道:“难怪,难怪!”
六老爷甚少称赞人,便只是这些话,也只是脱口而出,再说不出别的,这个柳玄着实出乎他的意料,先前竟错怪了他!难为他一个男人家的,竟如此心细如尘又懂得体贴,原来他常在她们内帷之间行走并却也并非是个登徒浪子,办事不拘一格,灵活机变又看得透彻,只当他腹内草莽不过凭借油嘴滑舌讨喜,今天看来,原是浑金璞玉。
想到此处,不由又觉眼前这人可亲了些,又问:“老太太这心病何时断了根?”
林旋儿苦笑了一下,难道要她说,直到她心中恨的那个人果然“子子孙孙不得好死,男人世世为奴,女人代代为娼”了么?
见她欲言又止,六老爷便笑道:“但说无妨。”
林旋儿一时感怀,便忍不住轻声吟道:“都云风雨骤,谁解眉间愁?若问何忍悲?万物皆刍狗!”
一律吟罢,已是双眼通红。
六老爷见状,便笑道:“柳先生说起老太太的心病,似乎感同身受,难道也有让你痛入骨髓的不解之仇?不妨直说,老夫或可为你解忧。”
林旋儿并不是轻狂之人,方才忍不住随口吟出一律来,已是自悔造作,如今又要将身世和盘托出,况这六老爷敌友不明,难免犹豫。
六老爷见她不说话,便也不再问,只自去钓鱼,不一会儿功夫,小厮拿了鱼竿来,林旋儿陪着坐了一会儿,原是今日的话引起了她丧母之痛,终无法心平气和坐在山水之间垂钓,又怕那六老爷看透自己,便忙告辞出来。
刚回到安仁轩中,白露便赶着过来说,南辰回来了,这次是来接林旋儿同他一道出门办事的。
林旋儿心中转悲为喜,他虽大咧咧的,但还能信守承诺。
正欣喜若狂要去,天佑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出来,一把抱住她的腿,看来比那日发现枯骨更加惊恐,口中就只一句话,不要去!
卷一 昔日又复来 105.身份
105.身份
问他为什么,他只不说,便是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地哭个不住。
要走他却硬是抱住腿不放。
林旋儿无奈,一时英介又过来催,说要快走,见了天佑这般蛮缠,便举起马鞭子往他身上打了两下,那小子被打得急了,却也咬住牙不放手,这是白露见了,便走到他跟前笑道:“前儿我听轩二奶奶说,要把彩云配人,给了外头的小厮,才刚我在园子里头遇上她娘,说是今天进来了,谢了恩,就把她领出去了,配给那前头庄子上的人,一家都喜欢呢!”
天佑听了,愣愣地从地上,一跺脚,急道:“才从她那里来的,这么大事儿,她怎么就不跟我说一声儿?”说罢便往外头跑了,想了一想,又返回来看着林旋儿道:“先生,容我去瞧瞧,马上就来,你可千万不能走!你信我的话!”
林旋儿如今已是归心似箭,便是龙潭虎穴只怕也敢闯一闯,不过小孩子一句玩话,自己也就没放在心上,只忙着去回老太太,又让白露打点行装。
到了金禧苑,老太太虽是不舍,但也拉着她的手交代了好些话,又交代南辰,将她带走办完事就立刻带回来!
因怕时间完了进不了城门,也不得家中吃饭,便匆匆出去了,到了门口,众人都早已等在那里了,轻装上阵,一见了南辰过来,都翻身上马,准备出发。
林旋儿四下瞧了一瞧,只见前头空着两匹马,其中一匹便是那日自己见到的“野马”,又有一匹稍矮一些的,便皱了眉头对南辰道:“我不会骑马。”
“我倒把这个给忘了。”南辰拍了一拍头,便轻笑道:“要不,我找人与你同乘一骑如何?”
她还是个姑娘,如何得骑马?想到这里,她只有硬着头皮道:“我要坐车。”
正说完,只见白露往里头出来,领着家里三四个媳妇婆子,每人提着两个大包袱过来,都用不同颜色的宫缎包好,又悄悄将林旋儿拉到一边交代道:“东西我都给你收拾妥当了,前头白色的那个里头是些姑娘用的东西,你不是后儿个就是信期了么?这回可别再忘了,随性的都是男人,自己多加些小心。那蓝色包里头装的是你在家常看的书和文房四宝,绿色的包里装着十套给你换洗的衣裳,赭色的包里是一些洗头、洗浴的桂花油和巾帕。”说完又悄悄从身上掏出一个荷包来递给她道:”这是你的月银,平日里送了来都只收着,我帮你数了数,三百六十八两,你贴身收着,虽然跟着三爷去,但也需些钱财防身才是。”
那头马上的庆祥平日里就见不惯林旋儿轻声慢语,如今又见这样,心中难免厌烦起来,便骑到英介身边冷笑道:“可不要坐车么?瞧带那些个东西,只怕没有一辆六骡大车还带不走呢!真没见识过,酸腐书生!你新婚妻子都没那么送过你!”
英介不搭理,只白了他一眼,但心中也着实想,又不是大姑娘出门子,哪里用得着这样,众人口里虽不说,但瞧着也不像,南辰便命人将车子拉来讨好,那些婆子们将东西都放在上头,正要走,只见里头天佑狂奔着过来,一面跺脚一面吼白露道:“你怎么骗我!”
抬眼瞅见那些马儿,又见了南辰,慌忙憋住,涨红了一张脸,也不敢撒泼,毕恭毕敬地垂手立在一边,见林旋儿要上车,心下着急,又不敢造次,只憋得难受,众人骑马先行,英介赶着车子在后头跟着,他这才忙着上前对着英介央告道:“好哥哥,你让我同先生说句话儿,只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