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有裴元华在的地方,她永远是众人瞩目的焦点,是父亲最娇宠疼爱,引以为傲的女儿。但刚才看着父亲跟裴元歌两人说笑,她竟有种局外人的感觉,一丁点儿都插不进去话,这是从未有过的情况。昨天也是这样,父亲进了蒹葭院,只看到裴元歌,却没瞧见她。
裴元华心中很不是滋味,但她聪明地没有表现出来,依然保持着完美的形象,听到裴诸城这样说,终于找到表现的机会,忙道:“怎么?父亲有什么烦心的事情吗?女儿即使无法为父亲分忧分忧,说出来也能好受些!”
提到这个,裴诸城又叹了口气,神色苦恼。
裴元歌也好奇起来:“父亲,怎么了?”
“昨天皇上下了一道圣旨,点名要我审理一桩疑难的案子,我犹豫不决,不知道该怎么办?”这桩案子是如今朝堂争议的焦点,争议非常大,十足的烫手山芋,裴诸城从接旨开始就头疼无比,现在听到两个女儿都问起,看看两个聪慧多智的女儿,心想反正心里烦闷,倒不如听听她们的意见,于是问道,“歌儿,华儿,你们说,收受贿赂的人,是否不问情由就该依律处置,没有任何例外?”
裴元华答道:“这个自然,收受贿赂,国法不容,当然要依法处置。”
这位大姐姐的话,永远合情合理,不露丝毫把柄。也就是说,她永远会把伪装的言行局限在礼法之内。或者,这中局限,会是她的一处破绽?裴元歌想着,歪着头问道:“父亲既然这样问,想必这个案子另有内情,父亲不如把情况说清楚,女儿才好做评断啊!”
裴诸城叹了口气,将案情的始末原原本本地道来。
案件的主犯名叫玉之彦,是最南方的棘阳州的左布政使,掌管粮草,军事等事物。棘阳州再往南,便是与正与荆国交战的秦阳关,为了支援边关,各种军事物资源源不断地运往棘阳州,再由棘阳州运往秦阳关。然而,棘阳州的刺史却胆大包天,命令玉之彦大量克扣军资,再转手变卖。
玉之彦眼见边关情形危急,依然抗命,竭力将物资运往边关,却被棘阳州刺史拦阻。
双方僵持不下,玉之彦虽然连施计谋,将部分军资运送出去,但终究没能挽救边关的颓势,秦阳关战败,荆国的军队攻入棘阳州,烧杀劫掠,虽然很快就被周围诸州的驻军纠结反扑,驱逐出去。但棘阳州失守罪责极大,棘阳州刺史却颠倒黑白,将责任完全推到了玉之彦身上,声称是他延误运送军资的时间,以致兵败。这种谎言自然一拆就穿,刑部很快查明事实,治了棘阳州刺史的罪。
而玉之彦虽然竭力运送军资,但身为左布政使,棘阳州失守,他也要负责任,功过相抵,依旧做他的棘阳州左布政使。
事情本该就此了结,谁知道棘阳州刺手眼见将死,狗急跳墙,指控玉之彦受贿行贿。
本来,众人都以为这是他信口雌黄,但棘阳州刺史却言之凿凿,说玉之彦送给他价值千金的贿赂,这才被提拔为棘阳州左布政使,还说玉之彦也曾经给棘阳州其他官员送过礼,不过,他才二十六岁的年纪,无依无靠,怎么就能做到州左布政使的位置?这样一来众人就有些将信将疑,刑部立刻派人彻查,结果竟然真的玉之彦的家中搜出一本密帐,上面记载着他从做七品小吏开始,所有收受的贿赂,以及行贿的上级官员,字迹的确是玉之彦无疑,而且年岁痕迹已久,不可能是伪造的。
面对证据,玉之彦一言不发,既不喊冤,也不认罪,案子就这样僵持下来。
而朝中的官员则分为两派,一派认为,玉之彦受贿行贿,证据确凿,应该依律撤职,流放三千里;另一派则认为,就算玉之彦有受贿行贿,但他家徒四壁,可见那些贿赂并未用于自身,情有可原,而且为官这些年来,政绩卓越,这次又为了边关战事,不惜与棘阳州刺史翻脸,应该轻判。
双方各执一词,你争我辩,闹得不可开交。
因为这个案子,刑部连撤了三个主审官,结果这次就轮到裴诸城被点名了。
也就是说,如果这个案子处理不好,裴诸城这个刑部尚书,搞不好也要做到头了。面对这样的烫手山芋,裴诸城怎么可能不苦恼?
“如果说这件案子的主犯是个无恶不作的贪官;或者说玉之彦是个清白无瑕被冤枉的无辜者,别说刑部尚书不做,就算掉脑袋,父亲也会秉公直断。但现在的问题是,他的确收受了贿赂,也的确行贿才能一路直升,可是,那些贿赂,除了打点上级的以外,都是用于百姓,他自己一分一毫都没有用过,家徒四壁,除了应酬,本身的衣食住行都清贫得让人不忍猝睹,而且这些年来的确政绩卓越,为百姓做过不少实事,很多百姓都感念他的恩德,听说他被下狱,上万人书为他求情!歌儿,华儿,你说如果是你们,这样的人,这样的案子,你们要怎么判?”
裴元华沉思片刻便有了答案。
“父亲,女儿认为,应该判罪。无论这位玉大人有何苦衷,有何内情,但行贿受贿有违国法,他应该知道,却明知故犯,既然违背了刑律,就该受到处罚。虽然说收受的贿赂,他并未用于自身,但行贿上官,努力往上爬,对权势的贪欲也是一种罪恶。所以,女儿认为,应该要惩办此人。”
这是个完全符合律法的做法,无论谁问起,都有理有据,理直气壮。
但这并不是裴诸城想要的答案,律法之外,不能忘乎人情,从裴诸城的角度来看,他有些同情,甚至钦佩这位玉之彦,但却说不出缘由来。将目光转向沉思中的小女儿:“歌儿,你认为呢?”
“女儿认为,这样的人,应该让他继续做官,而不是把他流放千里之外。”裴元歌沉思许久,才慢慢道,“律法之所以严禁行贿受贿,是因为这四个字,多数还连着另外四个字,贪赃枉法。但玉之彦不同,他受贿之事爆发后,并没有百姓随之鸣冤,指责他断案不公之类的。女儿想,在律法的实施过程中,本身就有很多灰色地带,比如说,官员到任,地方乡绅富豪都会送礼过去,有时候这并非是为了收买官员做什么不法勾当,而是一种讨好,毕竟破家县令,灭门府尹,民没有不害怕官的。我想,玉大人所收的贿赂,应该是类似这种的。”
“但这件事本身是不对的,官员不应该接受百姓的好处!”裴元华轻声反驳道,“即使这是惯例,但那是没有人计较,如果有人认真计较起来,就像现在,玉之彦他就是受贿。如果他持身端正,现在也可以理直气壮地说他没有犯罪,而不是这样无言以对。”
在外人面前,裴元华的言行素来无可挑剔,清白无瑕。
“我只是想说,玉大人所得的贿赂,并不是以贪赃枉法换来的;再来,这些贿赂,玉大人丁点儿都不曾用于自身,除了打点上司之外,都用于百姓,也就是说,他收受贿赂的目的,不在于自身的享受,而在于百姓。至于大姐姐说,玉大人贪恋权势,妹妹不能苟同,如果他真的贪恋权势,就不会与棘阳州刺史反目,以至于被他反咬一口,闹到现在这个地步。他之所以要向上爬,只怕还是为了百姓居多,大姐姐也许不知道,所处官位的高低,能够为百姓做的事情犹如天壤之别。有时候高位者的一句话,都能让百姓获得极大的便利,我想,玉大人应该是为了这个原因,所以才想往上爬吧!他无依无靠,没有任何依仗,就算政绩卓越,不打点上司,有人压着,他想要升迁也很难吧?”
裴诸城没想到,年幼的女儿居然说得出这样的话来,越发对她刮目相看,目光中充满赞赏之意。
见状,裴元华更觉得气堵,裴元歌的看法和自己完全相反,父亲赞赏她,岂不是在否定自己?这可是前所未有之事。忍不住道:“四妹妹未免把人想得太善良了些,这玉之彦受贿行贿到底有何目的,除了他没人知道,你又怎么能肯定,他不是贪恋权势呢?不要说去问他,这种情况,谁都会为自己辩解,他当然不会承认。”
这种语气,有点急躁,甚至有点气急败坏…。不像是温厚大方的裴大小姐该用的啊!裴诸城没有注意,但裴元歌却敏锐地察觉到了,看起来,父亲对自己的肯定,让裴元华感到了危机,这么说,她也在意父亲的欣赏和赞叹?只有她有在意的就好!
想着,裴元歌又道:“因为那本账目啊!玉大人为什么要记这样一本账?这本帐目,他能够给谁看呢?难道说就是为了今天被刑部察觉,定他行贿受贿之罪吗?他记这样一笔账,是一笔良心账,在告诉自己,就算所有人都不知道他在做什么,他自己是知道的!只要这本帐,他就知道,自己的手虽然是黑的,但心是白的!所以,他一言不发,因为他所有的一切,都记在这本帐上了,能够了解他的人,看到这本帐就会明白他的心;不能明白他的人,分辩也无用。”
这样一番话,顿时将裴诸城惊在当场。
听人叙述案情的事情,他就觉得哪里很奇怪,觉得心情很压抑,好像有这满腹的感慨和想法,却无法清晰地表达出来。现在被小女儿这样调理分明地罗列出来,终于觉得心头一片透亮:的确,从头到尾,玉之彦只是想要为百姓,为朝廷做事,为此,他甚至不惜抹黑自己的名声,污掉自己的双手,当跟棘阳州刺史翻脸的时候,也许就预料到了今天的结果,但为了边疆的战事,却还是那样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