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两盏茶的工夫,便远远见有一戴斗笠的老翁走过来,待走近了来看,只见他须发皆是花白,穿着一身粗衣短打,背着一个背篓,身形看起来倒是很矫健的样子。
薛福在薛译耳边提醒:“二老爷,此人正是卢太医卢保仁。”薛译与薛蟠两人迎了上去,向着卢保仁深深一拜嘴里道:“学生薛译见过卢大人。”
那卢太医卢保仁已年过花甲,见到眼前几个穿得富丽堂皇的人连眼皮也不抬一下,也不曾去扶已经拜下去的薛译,嘴里只冷笑几声说道:“几位必是认错人了,这里不曾有甚么大人,我也不记得几时收了你这个学生。”
薛译面上一红,只得厚着脸皮陪笑道:“先生见怪了,学生数次拜访先生,先生皆不在家里,因有事相求,学生迫于无奈,只得在此等侯先生。”卢太医冷笑一声问道:“你怕不是这金陵本地人罢?”薛译一怔,不知卢太医所问何意,只仍恭敬答道:“学生家中世居金陵,正是金陵人。”卢太医道:“即是金陵本地人,如何不知道老夫久以关门谢客。”
卢保仁所言已然是断绝了要与薛谦去看病的意思,薛译听了他一言,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只仍不肯放弃,将衣袍一撩,跪下说道:“求先生救命。”卢保仁仍是不为所动,只冷声道:“世上等着救命的何其之多,我哪里救得来,所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你还是莫要挡着我回家的路才是。”
说罢,便要绕过薛译离去,这时,一旁隐忍许久的薛蟠对着卢保仁怒道:“卢老先生,你快快把名字也改了罢!”正欲离去的卢保仁侧头望着还只有六七岁的薛蟠斥道:“你这黄口小儿,胡说甚么!”
薛蟠此时顿觉一股怒意涌上心头,他瞪着卢保仁说:“古有董奉悬壶济世,而今我与叔父苦苦来求先生救我父性命,先生却视而不见,哪里当得起先生名讳里的这个‘仁’字。”
薛译低斥道:“蟠儿休得胡言。”薛蟠看了叔父薛译一眼,又抬眼看着卢保仁道:“先生既是已关门谢客,采得这许多草药又有何用,不过都是死物罢了,你不如留着给那该用之人。”薛蟠想了想,又道:“从来都只听说有清高的文人,却从未听说有清高的大夫,若大夫要做清高姿态岂不是误人性命?你若真是医不了我父亲的病,只管明说,我家只另做打算便罢,也不叫家人指望你,免得白白耽误了我父亲。”
那卢保仁怒极反笑,用手指着薛蟠说道:“你不用拿话激我,我听闻你家里是商贾出身,古来商人重利忘义,又最是为富不仁,你倒配跟老夫分辨分辨你薛家也配说这‘仁义’么?”
薛蟠想起书中所言‘士农工商,国之石民也’,又听妹妹宝钗说,如今众人一面鄙视商人,只却万事行动又离不得商人,便是爹爹薛谦亦时常感叹商人身份卑微,如今这卢保仁自认为在京里做过几年医官便肆意诋毁薛家,他立着一双眉毛瞪着卢保仁道:“我薛家虽是商贾出身,然则我薛家以义取财,家父薛谦时常搭棚施粥,舍药救济,去年黄河泛滥,家中开仓放粮,又捐银救济局里接收灾民,难道还当不起这‘仁义’二字么!反倒我素日听闻医者仁心,又见先生名讳里有个‘仁’字,如今竟是要眼睁睁看着病人亡去却无动于衷么?先生既狠得下心去,名字里就不配有‘仁’字!”
薛译听了薛蟠所言心中暗暗惊讶,他这个侄儿素日不爱读书,最是顽劣,为此惹出许多祸事,且这侄儿并非能辩之人,只今日却不知哪里学来得这些胡话,再者,薛译三番五次去拜见卢保仁,才刚又被卢保仁拒绝,已是绝了要请他来为兄长治病的心思,因此,见了薛蟠当面反驳卢保仁并未斥责他。
只此时的卢保仁一脸冷淡,只冷笑看着薛蟠道:“你这小儿倒有几分孝心。”薛蟠低下头,转了一下眼珠,又想起宝钗所说的‘进退有度’,便忽然朝着卢保仁拱手施礼说道:“小儿不敢提及‘孝’字,只因家父缠绵病榻多日,母亲与妹妹亦是体弱多病,如若父亲有什么不测,我年龄幼小,尚不能顾及家人,先生发些仁心,便是救了我合家性命了。”
原本薛蟠面对卢保仁时又傲又横,此时突然放低姿态令卢保仁和薛译都一时怔住,卢保仁沉呤片刻道:“你果然想要救你父?”薛蟠见卢保仁态度有所松动,立马按捺住心中喜意,只绷着一张小脸说道:“这是自然。”
卢保仁摸着胡须道:“你若来给我当三年药童使唤,我便去你府上救你父亲。”薛译与薛蟠都是一惊,尤其是薛蟠,这些宝钗可没有教他应对,只是想起家中父亲,便咬牙反问卢保仁:“你说得可当真?”薛蟠冷哼一声;“自然当真!”
薛蟠扬着剑眉说道:“如你真能救我父亲,那我便去给你当三年药童罢。”薛译此时又惊又怒道:“蟠儿,此时关系重大,怎可随意答复先生!”薛蟠对着薛译笑道说:“叔叔放心,卢大人能答应求爹爹已是意外之喜,此事我回去自会向爹爹与妈妈禀明。”
那卢保仁看着他叔侄二人道:“你们且先回去,只留下一人给老夫引路便是了。”说罢,背着药篓先行离去,而此时薛译听闻侄儿为了救哥哥竟要跟着卢保仁做三年药童心里隐隐着急,他家孩儿都是蜜罐里长大的,如何受过这等苦?真正不知该如何回去与兄嫂交待,只是卢保仁答应救哥哥性命,心中却是又惊又喜,一时间五味杂全竟是不知作何形容,那卢保仁答应为薛谦看病,薛蟪心中欣喜不已,忙先打发小厮回去报于王氏与宝钗知道,他与薛译随后打马回去。
16第17章
却说薛家五次三番来求卢太医与薛谦医病,只都被卢太医回绝,谁知薛府大爷薛蟠为救父甘愿给卢太医当三年药童,一时,整个金陵城中茶余饭后都议起此事,有说薛蟠孝比黄香,有说薛家自甘轻贱,亦有说薛家趋炎附势,各有论点不一一概述。
不说外者议论如何,只这薛译接了卢太医卢保仁来薛府亲自为薛谦问诊看脉。这卢太医果然医术高明,他开了几副极好的方子调理薛谦的身子,如此过了月余,薛谦的病已然痊愈,合府上下自然欢喜非常,王氏又带宝钗等人特到庙里去还愿,薛译打发人送了厚厚的礼金到卢太医府上,都被一一退回,只递回来一句话,望薛家公子莫要忘了诺言。
至此时,薛谦这场大病已足足闹了半年,转眼便到了夏初,家中上下都已换了夏时穿的衣衫,然则,因着薛蟠答应与卢太医当药童之事,薛家府中又狠狠闹了一场,便是族长那房也打发人过来询问此事,当初,薛蟠应了卢太医此事,因薛译当时未能劝阻,自觉对不起兄嫂,又引得城中众人谈笑,便要拿薛蝌去替换薛蟠,薛谦自是狠骂了薛译几回,且薛蟠已应许了卢保仁,薛谦断不能容许他出尔反尔。
这日,薛谦命小厮在院里树荫底下放了一张睡榻,自己手边拿了一本闲书,只躺着翻看了几页便听外头有人说太太来了,薛谦听到外头王氏正低声问着甚么,不一会子只见王氏独自一人进了院子朝着薛谦走来。
薛谦见了,心知王氏此时独自一人进来,必是为了蟠哥儿的事,便放下手里的书问道:“太太怎么这会子巴巴得过来了。”王氏不发一言,只坐在睡榻一侧低声道:“我娘家从京里的回信已来了。”
薛谦早知他病时王氏写信去求她姐姐荣国府中的引荐信,只迟迟未有回音,薛谦心内不以为然,却当着王氏的面并未表露出来,便淡淡的问道:“信上都说了甚么。”
王氏自小是侯门公府长大的姑娘,内中的一些利益关系她如何不知,只此次因着薛谦大病一事,娘家人着实让她寒心,只她素来便是个要强的,便强撑着一笑回道:“左右不过都是些问安的话罢了。”
此时,薛谦细细打量了王氏,才觉出她眼眶发红,脸上泪痕还未干便问:“即是如此,我怎么看你眼睛红红的,可是哪里受了委屈不成?”
王氏用手帕擦了擦眼角说:“我不过是接了信心内有些感伤,并不曾有谁委屈我。”薛谦素来对贾府无感,便将话题扯到蟠哥儿身上,问道:“这几日蟠哥儿要走的东西都收好了么?”
王氏一听薛谦提起蟠哥儿,那眼泪便犹如断线的珠子一般絮絮落下来,用手帕捂着嘴低声哭道:“老爷莫怪,此时我哪里有心情收蟠哥儿的东西。”
薛谦见王氏眼里含着泪,便轻叹一声说:“我前几日于你说的你竟一句也听不进去了。”王氏擦着泪哽咽道:“我如何不知老爷说的理,只我就这一个孽障,让他去受那番苦,我这个当娘的如何舍得。”
薛谦扶着王氏的身子正色对着她说:“你当我便是那铁石心肠的人么,我只问你一句,假使我们两个都去了,余下蟠儿一个可怎么办?”
王氏一怔,明知他们这一房中子嗣又单薄,又心知夫君此次大病,连蟠哥儿以后的事也要谋划起来,她想了半晌才道:“自还有蝌儿帮扶着蟠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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