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信俯下身。伸出手,把裴兼拉到自己怀里:“坊主……”
裴兼一言不发地闭上眼睛,任由他抱着,温暖从奚信身上传来,透过薄薄的衣服,传达到皮肤,再通过皮肤上的神经末梢给与大脑一点安慰——
假如这是现实世界,应该是这样的。
她终于反手抱住奚信,把额头抵在他的胸口,然后突然开始哭。
这一场大哭来得毫无预兆,却又无比激烈,就如同一片荒芜已久的大陆骤然迎来的久违的大雨,她一直哭到整个身体都开始抽搐发抖,泪水浸湿了奚信胸口的衣服,都没有停下来。从2.0里裴醉自杀之后,她一个人抱着裴醉走过的那段路,2.0之后听到的全部真相,还有重新进入游戏之后一个人度过的每一个夜晚,柠檬的死去,还有无法拯救的所有人,这些日子里积攒在心里的所有眼泪,就好像一次性流了出来。
然而无论是裴兼,还是奚信,他们都清楚,即便如此,今天之后,裴兼依然会重新变回那个裴兼,裴兼也必须是那个狡猾强大、没心没肺的裴兼,因为无论怎样,她都绝对不能停下来。
也正因为如此,这一刻的眼泪才更加真实,真实到如同一把利剑把他的心脏一劈两开,就好像过去那么多年里所有的孤独、痛苦、彷徨恐惧,都透过这哭声,被摆到了奚信的眼前。
“坊主……”奚信喊了一声,“坊主……”
他想起他们俩重复了那么多次的对话——
“喂喂,小鱼,看在我这么有人格魅力的份儿上,你不如永远留下来怎么样……”
“滚!”
“啊,我一个人呆着多寂寞,都没人来长期大公。”
“坊主,在考虑为什么没有人陪你之前,请先考虑下有没有什么帮会的口碑比朽木坊还差了。”
“哎呦,不要这么说啦~~真是好狠心呀~~”
……
“坊主,我不走了。”奚信把下巴搁到裴兼的头发上,长长地出了口气,似乎这句话卡在他喉咙口好久了一样,又好像其实他一直都是这么想的,“再也不走了,这样不管怎么样,你都不会是一个人了……”
————
火焰慢慢燃烧殆尽的时候,阿玄最后回头看了一眼这栋自己亲手建造、并且呆过几个月的房子的废墟,然后开始向山下走。
他没有剑圣之靴,一直走了半个多小时,才看到了一地狼藉的尸体,然而裴兼、奚信还有捅了他一刀的那一位都已经不在这里了。他稍微思考了一下,然后摸出一把红牌,撒了上去,把这一地的尸体也焚烧殆尽。
“真是的,就晚出来了几秒钟。”园索一出沈封的密室,看到的就是这么一个画面,忍不住埋怨了两句,“还能停火么?给我找一下有没有有用的。”
阿玄懒懒地抬了抬眼睛,毫无诚意地开了口:“抱歉。”
“所以你打算补偿我么?”园索舔舔嘴唇,略微躬下腰,看不出是不是在开玩笑。
阿玄难得认真地上下打量了他好几遍,这才开了口:“抱歉,道不同。”
“我也这么想。”园索摸了摸下巴,看看阿玄头顶暗金色的id,“不过看你刚才刚刚用了一个大招,现在冷却时间结束了么?真的不当担心我现在攻击你?”
阿玄微微地笑了起来:“你可以试试看。”
“那还是算了。”园索摊手,表示对结果很有自知之明,“不过我还是想要判官的一个帮助,不如这样好了,我们来交换吧。你对我用一次【白】,我把这个世界真相里面你所不知道的那一部分告诉你。”
阿玄本来已经迈出去的脚步又收了回来,沉默了一阵,语调奇异:“你说……你想被用【白】?”
他说着,指尖上慢慢地翻出一张白色的卡牌,然后盯着园索的脸再问了一次:“你想恢复自己在现实世界死亡的记忆?你确定?”
“世界的真相就是,我们不是现实世界死掉的人。”园索用完成交易的另一半来表明自己的决心,“那些死者被运营者不知道用什么方法干涉,暂时免于死亡了。而运营者想要从中选拔出一百多名足够优秀的人真正被复活,并且成为类似世界管理者的角色。为此,他们复制了死者的资料做成了数据,通过程序选拔出优秀者。我们就是那些复制件。”
从表情上看,阿玄并没有什么反应,不过从沉默的时间看,他并不是不震惊的。
不过当他再度抬头的时候,似乎已经彻底将所有情绪压了下去,只是目光里透着怀疑:“那就更加说不通了,对于你——一个其实并没有经历过那些事情的复制品来说,死亡的记忆,为什么会重要呢?”
园索不假思索地露出兴奋的表情,非常坦率地回答道:“难得有机会,想欣赏一下自己的尸体是什么样子。”
阿玄:……
第64章 CH64
“【白】一共十五张。”阿玄个子并不算高,比起园索来可能要矮整整一个头,他抬起胳膊,才把手里的白牌贴到他脸上,“我没想到有用掉第二张的一天。”
园索脸上有一瞬间的失神,随即不可控制地变了了好几种表情,最后才露出失望的神色:“唔,真遗憾,死于爆炸,看来尸体是已经没了,说起来小师妹原来也是同一架飞机……真可惜。”
阿玄垂下眼,转身就打算离开,没走两步,听到园索在身后问:“判官,我想着可能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不说说看么,你以前是什么?”
“重要么?”阿玄转过身,相当认真地看着园索,微微侧了侧头,“你明明知道,那些对我们而言都是假的。”
“假如没有了记忆,我们算什么呢?”园索直起上半身,吹了声口哨,“既然我们的人生基于记忆之上,真的假的又怎么样?那正是我们的性格我们的选择,我们的一切基于的东西,不是么?”
阿玄抬头心不在焉地笑了一声:“你真的很擅长说教。”
园索并不在意这个嘲讽,自顾自地继续说了下去:“所以在你所谓的‘虚假的记忆’里面,你以前是什么呢?我想的话,应该是来自一个皇权社会,而且很可能是个女帝统治的社会。”
“嗯?”阿玄站直了一点,不置可否地笑了一声,“怎么猜出来的?”
“你不爱裴兼,当然也不爱奚信或者凤凰,我看不出你爱任何人。”园索的眼里光泽很冷,和过去每一次他说出一个令人不悦的真相一样冷漠而不近人情,“但你在为裴兼做事,也帮过奚信很多次,也留在凤凰山很久,那当然不是爱情,甚至连友情都算不上,那只是习惯。”
他走近了一步,低着头:“习惯于履行承诺,习惯于忠诚,并且下意识地选择了忠诚于一个女性。习惯于帮助朋友或者说战友,习惯于报恩,却不习惯离人太近,这是担心被猜忌所以潜意识想要维持与同僚的距离。然而,抛开这几点看,你却又分明是想死的,所以我猜不出来,你究竟是什么人。”
“一个将军。”阿玄安静了一会儿,简短地回答。
不过园索只是挑了挑眉毛,发出一个意义不明的词汇:“嗯?”
阿玄笑了一声:“一个战败被擒的将军。”
“嗯?”园索仍旧只是哼了一声。
“你果然是一个,令人不悦的人。”阿玄再笑了一声,然后终于说了一句长长的话,“一个战败被擒、效忠的小公主被杀,最后被登基的女帝囚禁并纳入男宠行列来折辱到最后连求死都不能够的将军。
这无疑是个屈辱到极点的身份,园索脸上却并没有任何轻慢的神情,只是颇为恍然大悟地看着他:“所以你怎么死的……不对,我想你没有死过,从你的id看……难道你是被运营者特地去邀请进入无域的?这个id是你当时精神恍惚时候心里最强烈的愿望对么?”
“我以为坊主很擅长推断出真相,”阿玄笑了笑,“然而师兄不愧为师兄。”
“我现在好奇的是,你杀了囚禁你的那位女帝么?”园索顿了顿,突然问了一句。
阿玄呆了呆,像是回忆了一下才想起来:“啊,没有。”
“为什么?我觉得运营者不会介意帮你这个小忙。”
阿玄听出了园索话里微不可查的挑衅意味,略微垂下头,轻笑了一声:“我杀过很多人,园索。”
园索没有回答,阿玄再笑了一声,抬起头来,直直地看着他:“她确实对我,或者说对因为立场而反对她的敌人非常残暴,但是她不是个昏君或者暴君。我若是杀了她,那个国度争战再起、生灵涂炭,我又该如何自处呢?那些死在前一场战争里的、我的手足同袍,我的敌人,我们的百姓,我效忠的小公主,又算什么呢?”
园索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略微退了一步,略微倾了上身:“我总以为,一个人眼里的世界的格局总是局限于他所在的社会所在的层次。很高兴,你修正了我的认知,容许我重新向您表达我的敬意,并为刚才的失礼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