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慧不乐,嘟嘟囔囔地发着孩子脾气。从容不理,起身走到门口正欲唤人,胤禛已从外间步入,手上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香米羹,“阿玛已在里头放了一点子雪花洋糖,你尝尝,甜不甜?”
福慧咧开嘴,从容责备地道:“他说什么你就听什么,这要是吃了……”
胤禛一边舀一勺吹凉,一边微笑着道:“真真一点点,他嘴里发苦,有这点甜味正好。”
从容无奈,看着这位父亲似模似样地喂着儿子,“如何?”
福慧咋巴一下嘴,“不甜,还是苦。”
胤禛疑惑道:“这洋糖最甜,怎会还是苦的?”
“就是,苦的很!不信,皇阿玛尝尝。”
胤禛半信半疑地尝了一口,“还行,有些甜味。”
福慧满脸不信,转向从容,“额娘,你尝尝。”
从容低下头,就着胤禛的手吃了一口,“这么甜,慧儿你……”
她说着话抬起头,发现福慧正乐呵呵地看着他俩,“皇阿玛和额娘都尝过了,苦的也成甜的了。”胤禛和从容无奈地看着这个宝贝,“这会儿有精神了,还不好好吃?”福慧听话地吃下一碗羹,又喝下一碗苦涩的汤药,从容拭着他的嘴角,温和道:“坐一会儿再睡,好么?”
福慧点点头,又转向胤禛道:“皇阿玛上回说的故事还没说完,能不能再说下去?”
胤禛会说故事?从容怔了怔,“你皇阿玛也累了一天了,还是额娘说给你听吧。”
“额娘不会说,额娘只会说和尚的故事。”福慧扁起嘴,可怜兮兮地望着胤禛,“皇阿玛上回正好说到最紧张的时候,慧儿一直都想着听下去呢。”
从容将信将疑地问胤禛道:“说得这么扣人心弦,你什么时候成故事大王了?”
胤禛扬起眉尖,眸中皆是笑意,“我说的是小瞎子大闹紫禁城的故事。”
小瞎子?从容的眼瞪得比铜铃还大,福慧满脸期待道:“皇阿玛上回说小瞎子拽了你的辫子,被你关在书房,后来他怎么样了?皇阿玛有没有罚他?”胤禛不理从容的惊讶,绘声绘色道:“后来,小瞎子摔坏了你皇玛法赏给我的笔筒,弄了一地的碎片,你说说,她想做什么?”
胤禛说得不亦乐乎,福慧听得兴奋不已,还是从容再三催促,才又让福慧睡下。待他睡安稳后,胤禛拉着从容的手,悄声道:“容容,外面还有甜羹呢,要不要来上一碗?”
从容含笑,移脚步跟着他出去,“你什么时候把我们的事给编成故事了?”
胤禛吃着甜羹,看着从容,连日的疲惫都似乎一扫而空,“年前守岁,你撑不住先睡了,福慧睡不着,就缠着我说故事,我又不会说什么和尚的故事,只能把你我的事拿出来说说。好在真人真事,不用我编什么。”
从容颊边红霞好像胭脂晕染,“好没羞,同自个儿子说这个。”
“这有什么,”胤禛舀了一勺羹,送到从容嘴边,“我们这么好,儿子还不高兴么?”
从容吃了他这一口,从嘴上甜到了心里,胤禛又道:“今日福慧的精神比前几日都好,看来这病终于就要好了。”
从容因为前几次反复,不敢这么乐观,不过在心里,她也默默企盼着这是好转的开始,“若是明儿午后,他的热度不起来,我想,我想去看看元寿。”
胤禛一愣,“元寿那边,我已着人去问过,太医也说他已好转,再过几日就可出来走动了。”
“他这回受寒也是为了救福慧,若我只顾小的,不顾大的,我怕……”从容想起近日宫里的风言风语,眉目中愁绪又起。
胤禛却是不以为意,“我已让苏培盛送了东西过去,都说没事,再者这孩子也知道福慧病势凶猛,应该不会起那个心的。”
从容咬了咬唇角,“这孩子心重,若有好事之人在他耳边一说再说,总是不太好。”
胤禛眸光一凝,“说……说什么?”
从容看他没想到立储、争储的事便不愿说破,于是只道:“说我偏心嘛。”
胤禛缓和了神色,轻轻拥住从容,“你这头日夜照看福慧,那头又每日遣了人给他送东西、问病情,哪里偏心了?”从容长长叹了口气,“我两头不能兼顾,这会儿若是福慧转好,我总是要去看看的,不看,我心里过不去。”
第二日过午,从容照顾着福慧安睡后又对底下人诸多嘱托,直到吩咐完每一件事后,她才强打精神去了弘历的住处。此际已是频吹南风,树上枝头冒出密密嫩芽,墙角屋檐下,都有冰雪化开,嘀嗒水声宛如天成之曲。从容近一月没有出门,这时看见,心头舒畅不少,待到看见弘历面色红润,精神也如常后,她胸中大石也有一半落下,“元寿。”
弘历此时正披着春衫,半坐床头,见她转入,便要起身行礼。从容急忙紧走几步想要止住他,“坐着吧,同额娘讲什么虚礼。”弘历躲开了她上前相扶的双手,走到下首恭敬地行了一礼,“皇额娘面前,儿子不敢缺了礼数。”从容方才轻快少许的心又沉了一沉,再看弘历吩咐人搬椅奉茶,全然当自己是外客时,心头重又堵上一块大石。
好不容易坐定,从容望着弘历道:“可都大好了?”
“大好了,”略顿了顿,弘历又问了一句,“福慧呢?可好了?”
“今日总算没起烧,太医说再看两日,若不再起,也就好了。”
弘历点头,“太医说儿子还需静养两日,不能着风,不然,就去看他了。”
“你先养好身子是要紧,再说这几日福慧大都睡着,就是天申和惜儿,我也让他们不必过去。”
弘历默然,从容问了他几句饮食起居上的话后,也觉无话可说,母子二人又陷入了一贯的尴尬静默中。良久,杯中热气散尽,弘历凝视着那杯口,声音也似那渐凉的茶水,“皇额娘今日特意过来,就是问我刚才那几句话么?”
从容一怔抬头,“不问这些,要问什么?”
“皇额娘不是为了外头的传言,才想着要过来的么?”
“什么传言?”
“天申同惜儿去时,没有告诉皇额娘么?”
从容敛眉道:“元寿,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那么皇额娘为什么不直问呢?”弘历的嘴抿成一线,直视从容有些迷惑的双眸,“为何不问问儿子,冰面怎么会突然裂开,福慧又是怎么摔了进去?”顿了顿他又道:“我想皇额娘今日放下福慧,特意过来,不正是为了问这个吗?”
“那日的情形,天申已经都说了,”从容没有理会弘历颇为嘲弄讥诮的语气,只从袖中取出一样物事,轻轻放在他的掌中,“你同福慧都是额娘的孩子,若连自己的孩子都不信,我还能信谁呢?”
暖阳不惧窗纸的阻挡,执着地洒遍屋中各个角落,尤其是弘历手心中的坠脚,在光线的折射中闪出金芒,就如那一日,阳光照耀在冰面上,也是发出这样的星芒,映得人睁不开眼。弘历低头看着掌中坠脚,眼前又不由得浮出那日的景象。
穿着一身红的福慧在冰面上又笑又闹,似乎满世界都是他的笑声闹声,他望着那张结合了胤禛与从容所有优点的脸,心里无端起了厌烦的念头:为什么福慧那么高兴?是不是因为皇阿玛只赏给他与十三叔绵纸书,而赏给别人的都是竹纸书?是不是晚上他又能在皇阿玛跟前撒娇,吹嘘自己没摔几跤就学会了金鸡独立?是不是他已知道,皇阿玛最喜欢的是她,而最疼的,是他?是不是他已知道宫里的传言,以后的储位……
天申遥遥挥手,招呼着他和福慧滑向远处,说是有奇景欣赏。福慧过来拉住了他的手,他甩不脱,只好带着他过去。那是一片如镜的冰面,纯净透彻到能将冰下一切看得清楚。福慧手舞足蹈地数着底下游过的游鱼,又在问天申能不能凿个洞来捉鱼玩,天申说着话没有留意,可他留心到,那冰层正发出“咔咔”的轻微声响,预示暗里汹涌,有看不见的裂缝正在蔓延。
天申回头叫嚷着什么,似乎是在叫侍卫取工具过来凿冰,他也跟着迅速往后退了几步,只有福慧,仍是在薄冰上不断滑动,似在寻找开凿的位置……那声响越发清晰,他张开了嘴,可是……可是如果没有福慧,皇阿玛最疼的会是他,能倚仗的也是他,一切都会不同。
一刹那的迟疑过后,那冰面就已爆出一声巨响,福慧哼也没哼一声,就不见了踪影。四围侍卫、太监惊呼大叫;天申回头去望,面如土色;而他,不能再迟疑! 弘历用力握紧了拳头,坠脚的边锋刺得人再疼,又怎及得上入水那一刻的冰寒刺骨?而福慧,不通水性的福慧,死死拽住的,正是他的发辫……
101舍得
连着几日,福慧都没有发热,胤禛定了心神,正盘算着天气转热,恰能带着从容与几个孩子往北边走走时,苏培盛急碎着步子走来,嗓音尖得发颤,“启禀皇上,方才皇贵妃那儿的小溱子来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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