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又闲聊了一会,周氏让李氏去舀灯芯,让她点了给她往舌根上烧一烧。“最近我就觉着犯了痧气,让小荷帮着给后背刮了刮,她做得挺好。就是这点灯芯,她说手软不敢。”周氏想起唐荷连退三步的样子就觉得好笑,“我就让她去找你来了。哎,你点上吧,烧一烧才舒坦呢。”
李氏从周氏家里出来,提了菜篮子顺道去地里摘菜。一路上碰到村上的媳妇,有相熟的,都纷纷恭喜她给闺女说了一个好姻缘。
前头周家抬来好几抬聘礼,村里有女儿待嫁的人家羡慕的不少。后来聘礼没放他们家,反而抬到周氏家里,自然就免不了村人背后一番议论指点。因为他们一家素来人缘不错,也有相熟的的大娘婶子跟她打听缘由。李氏哪里好说清楚,只能支支吾吾搪塞过去。
如此尴尬了几天,终于亲事说定,鞭炮放得震天响,聘礼抬回来,周南生成了她正儿八经的女婿。李氏脸上的喜色是藏也藏不住,逢人就笑,旁人问了,她也不怕耽误功夫,就从当初周南生救起小儿子说起,口沫横飞的直道闺女同周南生那是三生石上定下的缘分。
大婶子小媳妇们平日同她交好,自然捧场,听得一惊三叹,见过周南生的,也都夸他好人才,直说他同唐荷正正是郎才女貌。
李氏喜笑连连,就连碰到张青竹他娘,也没有像往常一样拉下冷脸。就是青竹娘听了唐荷的亲事,酸溜溜地说唐家修了八辈子福,给闺女说到一句开铺子的殷实人家,聘礼不要太丰厚,人不要太得意。李氏听了,也只当她羡慕,一点没放她的怪话在心上。
李氏摘完了菜,踩着夕阳回家。走进院门,却见六伯那一房唐大江的媳妇吴氏在院里同闺女说话。她奇怪地进了家门,见吴氏一脸无精打采,唐荷也是严肃的表情,不由问道:“咋了?”
“娘,”唐荷正色道,“嫂子说,咱奶奶快不行了。”
48
唐大山唐小山两兄弟都挺喜欢周南生,可是他们再满意,自家姐妹不乐意也是白搭。因此在亲事不明朗的那几日,兄弟俩对着唐荷的时候都有点想打听又不敢的小心翼翼。好不容易事情落定,唐大山摩拳擦掌要找周南生喝酒,唐小山则是直接问唐荷:“以后我是不是可以叫南生表哥姐夫了?”
宋氏也教桃桃,“记得上回去太姥爷家给你抓雀鸟的长腿表叔不?以后你见着他,就得叫他姑丈了。”
唐荷被家里人弄得哭笑不得。她自己心思坦然,每天仍然例行下地干活。
他们家在鸭龙江边的小洲上辟了菜地,到了傍晚,她挑着木桶,从江里汲了水,然后把地里的菜都浇上。
此时已是夏天深处,路边的野花已经盛极零落。狗尾巴草在风中摇摇摆摆。蝴蝶和蜜蜂从花蕊中钻出来又飞远。
唐荷挖了一颗红薯,用江水把泥土洗净,囫囵抠净了皮,就坐在江滩边上一口一口吃着,一边望着远流的江水。夕阳映红了半边江水。暮归的农人在江岸上走近又走远。
唐荷闭上眼睛,感受到晚风拂面。她的内心平静安定。
离开水泥森林,她不再需要追赶,不需要惶恐,她只需要日起作,日落息,等待生活把自己的面貌摊开在她面前。
心中已经生出归属感。她热爱此处的生活。她热爱她的家人。
突然感觉到一道灼热的视线,唐荷睁眼转身,看到不远处站着的周南生。
唐荷惊讶,“你怎么在这里?”
周南生略有些局促,“我从镇上回家,路过,就顺道过来看看你。你果然在这里。”他从跟唐大山兄弟的交谈中,已经了解到唐荷日常作息规律,包括做活的时间和地点,都基本是固定的。因此他寻到了江边,就见到她了。
其实镇上,唐家村和周家村之间连成一个三角形,周南生来到此处,自然不可能是顺路。唐荷一下笑了起来,心中有奇异的欢喜。并不想拆穿他。
周南生在她的笑容里渐渐消去局促,递给她一个布袋子,“给你带了一点果子。”
唐荷“嗯”一声,接了过来。
两人已是未婚夫妻,没有旁的青年人那般需要注意男女大防,周南生几次出入周家村,乡人多有见过周南生的,此时见着一对小儿女并立在江边,各自身上涂了夕阳温暖的色调,一些人会心一笑径自家去,一些人善意地打趣几声。
唐荷对此并不介意,周南生尴尬了一会,也渐渐坦然。
唐荷重又在江滩上坐下,并拍拍身边的位置,示意周南生也坐。
周南生略微踌躇了一会,寻了离她两三步远的地方坐了下来。
两人安静地听着汩汩的水声,一时静默无语。
周南生微侧过头,看到他未婚妻的侧脸被落日光线以浓墨重彩勾勒得轮廓分明,他的心就突然像被小刷子刷过,轻轻的搔痒起来。
他想说些什么,又觉得此处不必多言。
“回吧,你的路还远,待会太阳落山就不好走了。”
“嗯。”周南生应了,站起身,“我改日再来看你。”
唐荷点头,目送他沿着田埂逐渐走远。
我很期待,她想着。
眼见暮色更浓,唐荷便挑了木桶,晃晃悠悠地归家。
回了家舀周南生给的果子逗桃桃。宋氏也吃了几个,觉得好吃,随口问怎么来的,唐荷突然有些不好意思,也不能回答是未婚夫特意跑来给她的,故含糊应了几句。
宋氏也没多想,见时辰到了,自己洗手去厨房忙活。唐荷便陪着桃桃在院子里玩,不想抬头便看见她堂哥唐大江的媳妇吴氏来到他们家门前,正探头往里望。
“嫂子,”唐荷招呼她,“你进来坐。”
桃桃乖巧地叫了人,跑到檐下搬来一只小凳子给吴氏。
“好乖。”纵使悲事愁肠,吴氏也忍不住露出笑容,伸手摸了摸桃桃的小脑袋。
“我就不坐了,”吴氏说道,“小荷,我是来跟你家说一声,奶奶可能要去了……”
唐荷一开始没有听懂,却很快反应过来,“啊……”
“回头你跟七叔七婶说一声,”吴氏疲惫地抹抹脸,“现在家里已经在准备上了,你们要去晚了可能就见不上奶奶最后一面了。”
吴氏说家里正是一团乱,事说完了正要走,李氏就回来了。
唐荷把吴氏的话一说,李氏也呆住了。
那个冷漠刻薄一再苛待自己的婆婆要去了?
李氏犹不敢相信,问道:“这是咋回事哪?”虽然见得不错,可是秦氏看着一直都很康健。
“奶奶前两日人就有点迷,还摔了一跤,因为没伤到骨头,家里人就没放在心上。昨晚睡觉前也还好好的,就是今早上没起来,大丫去看她,才发现她眼睛迷迷糊糊的,囫囵话也说不起了。大江请了郎中去看,郎中说她这是到时辰了,估计就是一个白天黑夜的光景了。”
李氏反应过来,也顾不得再问,放下菜篮子,叫上闺女媳妇带着桃桃,随着吴氏就赶紧一起走了。
路上吴氏又简单说了一下秦氏的情形,说已经把把秦氏抬去家祠,放在铺好的稻草席上了。
唐荷疑惑,随着她娘和嫂子来到祠堂,发现族人都已经收到消息,祠堂里老人在交代青年注意事项,妇女们使唤着小孩跑腿。这是堂亲们张罗着吃白酒了。似乎大家对一个生命的消逝本身无动于衷,只等着死亡来临,好进行一场俗世的仪式。
唐荷看见秦氏被放置在一铺稻草上,她身上盖着白布,苍老黝黑的脸露在外面,花白的头发沾了稻禾。如果不是白布随着她的呼吸有着微弱的起伏,唐荷还以为她已经死去了。
她陡然生出了极强的荒谬感。她的奶奶,与她的身体血脉相连的人,在生命终结的前夕,被放置在冰冷肮脏的地上,她身上盖着象征死亡的白布,布下的身形被陈旧的祠堂与喧哗的人群衬托得格外瘦小干枯。
即使她对这个奶奶没有感情,这一刻她也难过得想流泪。
“娘,”她扯扯李氏的衣袖,“奶奶在生着病呢,应该把她放在床上好好养着,哪能放在地上呢……”
“你这孩子添什么乱哪。”李氏原本已经挽了衣袖打算去帮干活,听了闺女的话就有些不耐烦,却看她表情不对,就止住脚步耐下性子跟她解释,“你奶快不行了你知道不?”
唐荷点点头。她觉得,不管一个人生前是怎样的一个人,至少他可以体面的死去。被这样破布般地放置在草堆上,太过凄凉了。
“人死之前都得移到祠堂里来,在神仙和祖宗跟前爽爽快快轻轻松松地上路。不能让你奶死在床上,不然她到了地下,还得背着她的床赶路,你让她怎么去投胎?”
唐荷张大嘴,又闭上。虽然她不赞同这样对待生命的方式,但是乡人对风俗自有信仰,也没有她质榷的余地。
唐宝福的媳妇张氏见了他们,招手让他们过去,又见一个男丁都没有,就皱眉问李氏:“七叔跟大山他们呢?”
“他们父子三下地干活还没回呢,”李氏连忙解释,“我让一个小娃子跑去田里送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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