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傲然挺立的沉默站在床帐外两步,缓缓停住。那高大魁梧的身形似曾相识,似乎着一身威风凛凛的大将戎装铠甲,纯男性阳刚面容上蓄着络腮胡,浑身散发出权势滔天的气势犹如千军万马,凌厉深邃的双目毫无醉意,仿佛穿透纱帐灼然落在龙床上的人身上。
云烟侧躺在空荡巨大的龙床上,衣裙摆交缠在明黄色的龙纹被褥间,露出的纤细肩头和玉臂,全身女性特有的肩背腰臀曲线,全部暴露在空气中,虽然隔着轻纱,仿佛已经被人看透。
云烟趴在枕间动也未动,双目瞪视着帐外的人,手心死死攥着,浑身火辣辣一般。无以复加的怒气在她心底升起,从浑身的毛孔散发出来,整个纤细的身躯抑制不住轻轻颤抖。
他当他是谁?!胆子竟大成这样,敢这样有恃无恐的私进当今皇帝的寝宫禁地?!
若不是掌心的刺痛,她几乎要以为自己仍旧处于梦中。
年羹尧!
几年不见,他身上属于军人的戾气更重,血腥味如影随形的跟在他纯男性的眼角眉梢,傲然又残忍,而他的眼神任何人也看不懂。
此刻,她再不怀疑他是否曾完全具有那个胆量将他从暗巷带走,他根本就是个胆大包天之人。
如今他自己功高震主,他妹妹宠冠后宫,他年家满门风光无量,称王称霸。他又在以如何眼光这样胆大妄为的直视她?难道他在为他高贵的贵妃妹妹不平,以此羞辱她吗?
这就是雍正皇帝禁卫森严的寝宫里的秘密,不过是一个夜夜躺在龙床上陪皇帝睡觉的奴才,一个在这宫里不算秘密的秘密。所以,他敢这样看着她,她不是娘娘,不是他年大将军要屈膝相对的主子。
他们沉默的眼光隔着轻纱帐交汇,穿堂外忽然传来细微的响动,她能清楚地感到帘外人最后看了她一眼,转过身出去了。
云烟靠在枕间喘息,苍白着脸闭目不说话,后背一阵阵的汗,心中也是疲乏到极点。她知道一定是雍正带了年羹尧来养心殿,否则他进不来。但年羹尧竟敢独自从正殿走过穿堂来到后寝,胜似闲庭信步,她真的不知道世界上还有什么是这个胆大包天的男人不敢做的。
时光太长,长到每个人都变了。
年羹尧再不是那个接过她怀抱里的小男孩说叔叔抱你的年轻参将,而是权势滔天,手握半壁江山帝国军马的年大将军。
允祥再不是十三阿哥胤祥,那个心如皎皎明月的翩翩少年,而是那个腿脚不便,却威仪站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和硕怡亲王爷。
胤禛再不是那个不得志的礼佛皇子四阿哥,而是主宰江山人命、肩挑中华社稷的雍正皇帝。
只有云烟,还是云烟。
梦里的画面忽然从她脑海里蹦出来,凌乱又破碎,像打翻了一地的碗碟。
云烟了无睡意,从床上爬起来批了罗裳,汲着拖鞋走进穿堂里,越接近前厅越能听到隐隐的说话声,她又折返回来,插上内门的门栓,抱着双臂靠坐在窗前藤椅上沉默不语。
窗外几米就是胤禛命宫人在养心殿外加筑的红木墙,红木墙外还有东西闺房,整个将殿内围绕起来,院中有院,非常隐蔽又安全,连想偷看偷听也做不到。
她忽然想念四宜堂了,想念佛堂那张朴素的帐子大床,想念那张他亲手设计的拔步床。秋天里的桂花香,会沁入心脾。
她再从梦中猛然醒来的时候,天已经擦黑了,外室接连传来器皿破碎的声音,让人心惊肉跳。而脑海里年羹尧出现在龙床外的场景更是真实和梦境难以区分。
云烟拉开门出去,一路走到前殿——
丫头太监们已经跪了一地,全部吓得战战兢兢的发抖,地上如龙卷风过境般狼藉,摔破的花瓶茶杯一路蔓延到西暖阁里。
“全部给朕滚出去!”
养心殿里寂静如夜,屋里传出一阵包含怒火的沙哑厉喝声,随着一阵阵刺耳的碎裂声,骇人得让人腿肚子发软。
几个太监几乎是跌跌爬爬的出来的,全班面色惨白,连太监总管苏培盛的手掌也划破了,一手的血迹,一切都在显示着皇帝这次的怒火有多么可怖。
当今天子,雷霆震怒。
苏培盛见到云烟的眼神简直就是见到了救世主,一口气终于接上来,求救的看她,却不敢讲话。
云烟的肩头披着单衣,足下是拖鞋,一头青丝只用手绢简单扎了,纤弱的身影沉默的站在一片狼藉厅堂中稍微偏头示意了下,所有宫女太监都自动退下去。
云烟尽量避开碎片,轻轻走进西暖阁里去。只见雍正一身吉服龙袍坐在宝座龙床上,偏头眯着眼睛看不清神情,下颌的线条却显得尤为硬挺锋利,左手死死的扶着精美的扶手,修长完美的指甲都泛起白色,浑身都散发着燎原的怒意,明明白白写着“是人勿进”四个大字。
小桌上精美的珐琅彩茶杯也已经被摔破,又去清理碎瓷片,宝座床上的人一下转过头,躬身一把将她拉起来。
“你别碰!”
云烟踉跄了一下,手反射性的揪着他龙袍衣袖,跌坐在他怀里。她沉默的靠在他怀里,什么话也不说,只是抬手帮他抚了抚龙袍衣领,便安静的搂着他。
漏刻中的时光一分一秒的过去,天色已经完全漆黑。偌大的养心殿里,只有他们俩坐在西暖阁里,所有奴才都退到了殿外不敢进来。
雍正胸口起伏了几下,终于抬手扶上着她脑后,眯眼低沉道:
“朕平生从不负人,也最恨别人负朕!”
云烟怔了一下,心里隐隐有些明白。“下午……不好吗?”
雍正面上浮现一丝冷笑:“在权利和钱财面前,能保持始终如一的人太少了,朕高估了他!”
云烟心里已经有了答案,自古伴君如伴虎,那散落一地的奏折,那个拥兵自重胆大妄为的人一定在雍正面前流露出了不一般的非臣表现,引爆了九五之尊敏感的神经。她的男人,她太了解了,一个眼里是揉不得沙子的!
她垂目环在他肩上,闻着他胸襟上日渐浓郁的龙涎香,纤手也不自觉地抓在他脑后的辫子上。
“十三是这样的人……”
雍正缓下神情来,搂着她脑后青丝将她抱得更紧些。
“还有你”
云烟停了一下,缓缓张开浅色眼瞳,烛火渐渐在她眼里摇曳。
“万事小心”
雍正笑了,目光移到地上散落的奏折上去。“朕之不防年羹尧,非不为也,是有所不必也。”他口吻里的轻蔑,一如从前训斥那个久跪在四宜堂院中的奴才年羹尧。
云烟嗯了一声,幽幽道:
“我忽然想四宜堂了,向我们院子里的桂花树,想回去。”
雍正的申请变得有些柔软起来,大掌轻轻扶着她背脊轻声道:
“等我两月,我亲自陪你回去,好不好?”
云烟点点头说好,欲从他腿上起身下地道:“我来收拾下用饭……”
“啊……”
云烟忽然低低叫了声,人也像站不稳了,雍正脸色一变似乎一下意识到什么,忙去看她腿,把她抱在膝上去检查她腿下——
一片锋利的碎瓷片刺过单薄的拖鞋底,扎破了她脚心,血迹氤氲着,拖鞋已经迅速湿了一团红色。
云烟咬唇蹙着眉也不叫疼,但脸上神情里明显有些痛楚。
雍正平日威严肃穆的脸上露出明显的自责,内心万分懊恼自己摔破的茶杯倒扎在她脚心上,早知道怎么他也忍了。他一边问她疼不疼,一边找不着帕子就用自己龙袍的裙裾去捂她足底伤口,厉声的叫奴才宣太医。
养心殿里一阵兵荒马乱,雍正一直把云烟抱在怀里让太医清洗伤口和包扎。云烟微微一抽气,雍正脸色就变了,连太医也紧张的生怕被问责。
好容易止了血将脚包扎好,苏培盛又随太医去取药,一切都安静下来。云烟倒是显得很平静,躺在龙床上半闭着眼睛,好似对这种小伤小痛习以为常。
养心殿下人们看这个阵势,知道万岁爷又恢复正常了,忙前忙后的,把殿里全部打扫干净。
这一伤了脚,倒像重病,不给她下床不说,连喂饭的事情也成天子所辖了。云烟要求自理,皆被驳回,只好由着他喂。这下脚是好了,身子也似乎胖了些。
抚远大将军年羹尧走了,刚结束陛见回任后,便接到了雍正的谕旨:
“凡人臣图功易,成功难;成功易,守功难;守功易,终功难。若倚功造过,必致反恩为仇,此从来人情常有者。”
这句告诫的谕旨像一个危险信号般刺目,此后,抚远大将军年羹尧的境遇便急转直下。
帝王睡塌岂容他人酣睡。男人天下里的翻云覆雨手,比的不过是谁的力量更强。雍正帝毫无疑问是个嗅觉出色,心思缜密,手腕强硬的政治尤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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