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是人?”
“当然不是!”,木仰之没有一般非人之类被戳穿身份的畏缩,反而回答得轻快明亮、理所当然:“我是一颗树啊!”
看着众人愕然的表情,木仰之脸上浮现出一丝得意的笑:“你不能指望一棵树分得清你们这么多‘人’的相貌吧?就像……给你一片树林,你们人类也弄不清,哪个树叫什么名字啊!”
如此理由,入耳新奇,仔细想想居然很有道理。别说是树了,给一群猴子,人类都未必能立刻分清每只猴子的长相……
谢怀衣此刻再看木仰之。那明净的目光,落在众人身上和落在那些草木花果身上,没有什么不同。怪不得第一眼望去,就感到此“人”身上,有某种奇特的气质。
“树……不是应该扎根于大地么?”谢怀衣环顾四周。
“啊?这种事情怎么好告诉你?”木仰之有些生气,似乎谢怀衣冒犯了他:“你见到有脚的树灵,最不该问的就是它生在哪里!”
“是么……”谢怀衣神色淡淡,似乎也没有一点道歉的意思:“那你见到用别名的人类,也不该问他的本名。”
木仰之忽然一滞,面对谢怀衣话语中的锋芒,他一时不知该如何措辞。
韩子和一点也不希望,代表军方的谢怀衣和戍守申城的木仰之,第一次见面就起冲突。不得已,只能笑着解围:“仰之哪里在意这些,谢先生又何必计较。”
木仰之的表情却忽然严肃,根本不下韩子和递来的台阶,断然道:“你不应该姓谢!”
谢怀衣神色一怒,那微妙而复杂的怒气令木仰之微微错愕:“笑话,我不姓谢,还能姓什么?”
他眼底已布满严霜。
“姓……”木仰之突然住口,仿佛那一个字就是一个咒语,令他忽然噤声。
谢怀衣紧紧盯着他的眼睛——那双映物无别的眼眸里,居然涌出了只属于人类的复杂情绪。他无声地凝望着谢怀衣,却像是凝望着无限的虚空——
“没有姓氏……什么都没有……”
这句话极微弱,在场就连白羽都没有听清,谢怀衣却一瞬间神移色变,仿佛听到了某种直击心底最深处的东西。
谢怀衣沉吟片刻,竟然第一次产生犹豫,拿不准是当着众人之面询问,还是置之不理。
木仰之却没了认人的兴致,一身飘转,落叶随风般融入茫茫丛林,就像他从未出现。
来之前,众人都将木仰之当做了申城的半个主人。此刻被主人抛下,连招呼都不打,却没有人觉得很奇怪。大家该收拾的收拾,该吃饭的吃饭,该休息的休息,只能天亮之后,再办正事。
谢怀衣独立在层层翠叶之下,神色变幻莫测。
唯一静观全程,一语不发的薛医生,此刻坐在女儿的轿车后座,神色中有些叹息。那份出发前,谢怀衣交到他手中的药剂配置单,此刻还静静躺在他上衣左侧的衣带中。那是他青年时代求学时的导师,郑亦铮老先生亲笔写下的药单。
那些复杂的程式,在他脑海中快速闪现,外人根本无法理解它们注入人体的效果,他却清晰地就像触摸岩石上的刻痕——那是他终其一生都不曾参透的东西,居然出现在一个年轻的觉醒者少将手中。其中内情,令他不敢深思,却必须想清——那种久违的紧迫感,甚至比亲眼看见女儿逐渐失去生机,更加沉重。
高大的冷杉树冠上,是一片洁净的白雪。
层层枝桠交叠舒展,居然令这片离地百米高的世界,空旷如雪原!
这片宁静的雪原之上,只有零星的建筑孤岛,静静耸立在呼啸的长风中。枝叶被长风拂动,雪原如云涛般摇曳生姿。
木仰之就静静站在雪做的云海上,皱着眉道:“阿如……你来了。”
雪涛中掠过一点晶莹,就像某种未知的晶体,收集折射了整片天地的光。
“你给我赶紧离开这座城市!越早越好!”那个曾经在谢怀衣他们耳边,回荡出无数回声的声音,此刻居然清晰而干脆。
“这是你的忠告?”木仰之静静站着,完全忽略了那人口气里的命令,静静仰面看向那触手可及的云层。
“不是忠告。”那个被成为阿如的女子,缓缓显出一副晶莹的骨骼,声音却不是从那副骨骼的咽喉中发出,“是警告!”
木仰之毫无表情,确切的说,他似乎并不善于用表情表达情绪:“你也看到金陵城上,那朵华盖云了?”
那女子被木仰之岔开的话一惊:“华盖云?”
“云从龙,风从虎……”木仰之叹了口气:“他还是出手了……”
似是被这句话中的某种东西震慑,那女子冷厉如刀的口气微微一滞——“真的?怎么可能!”
“我也希望不是。”木仰之苦恼地摇动了脚下的冷杉树冠,整片树林都在他的脚下簌簌颤抖。雪,大片掉落,露出树冠苍青色的枝叶。
“你也希望不是?”那女子的声音里透出明显的冷笑意味:“截然相反吧?要不然,你为什么要留在申城?”
“我答应过一只鸟,要还给它一片的森林。”木仰之淡淡道,云层在他眼中缓缓变换,“这只是我的事情,与你无关。”
这句话里饱含着深沉的叹息,居然让这个被称为“阿如”的诡异女子一时沉默了。
“该走的是你。何必来这里?”木仰之叹了口气,目光终于落在那具剔透的骨骼上,那平静的神色下,闪烁着无声地波光。
女子冷笑:“我来这里,自然也是我的事,又与你有何干!”
大概她只是心气不平,激愤的话脱口而出。可木仰之居然淡淡回答道:“好吧……你随意。不许取活物的骨头,别的,我也不拦你。”
“你!”女子一字顿住,冷笑着卷起一阵阴风,“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
木仰之有些沉默,沉默是他作为一棵树的常态。这种无言的寂静,常常令他回忆起时光最初的朦胧画面。那个时候,他还尚未脱出于草木形骸之外。在广漠的旷野里静静等待着风中归鸟的痕迹……
日光筛过羽毛间温暖的轻絮,那些柔软的绒毛,在无声的风中卷入他粗糙的树皮——那是他对柔软最初的定义。
那女子一时愣住了,阴沉的天幕下,青白交织的树冠上,这个有着孩子气的神态的年轻人,无声垂闭双目,居然让人深刻地感受到了一棵俯仰天地的巨木、挺拔俊秀的姿态!
“你还不走?”木仰之闭起眼,任凭长风梳过他的头发,就像风梳过树冠上稠密的叶子一样。
她受激的心神居然久违的安静了下来,道:“不走……留在这里,给你收尸!”
“你想要救他,我的树枝,恐怕不合用吧?”木仰之问得非常平静。
“我不挑尺寸,只求材质!太乙真人以红莲白藕铸灵珠子之躯,想来,你的树枝也是有用的。”
“好吧……我给你一支。”木仰之右手一拂,手中居然拿出一截青翠如碧玉的细枝,走进看去,那树枝居然还沾着剔透的晨露!
那女子反而沉默了,似乎是完全没有想到,她想要的东西,木仰之会如此简单直接地交道她手中。
良久,大雪在呼啸的风中卷成一片迷蒙。
“为什么给我?”她问,语气里有某种情绪涌动。
木仰之似乎很熟悉此人的秉性,不再答话,无声转入层叠的树冠之中。
“谢谢你来,为我报信。”
作者有话要说:本次榜单赶完,下周就是期中,再然后,就是六级,期末,一连串的事情都要来了……
☆、第84章 莫言
藤萝花的微光从重林背后隐去,这片沉寂的城市,却从未睡去。
繁密的森林重叠在钢筋水泥之间,隐约能辨识出点点微弱的火光……
谢怀衣临风而立,沉默的眸子里,倒影着森绿底色上跃动的星火。一身被汗水浸透的衣衫,无声地垂落在冰冷的风雪里。
有细微的冰花,在他衣领后绽开。
陌寒等着白羽将最后一点东西收拾妥当,与韩子和对望了一眼,踏前一步。
谢怀衣闻声转身,传来一片冰花绽裂的细碎声:“陌道长有何话说?”
陌寒并不介意他的语气:“既然已经到了申城,相比谢先生还有更重要的事情,我们就不便打扰了。”
——陌寒深知,谢怀衣此次孤身赶赴申城,所要面对的局势会有多复杂!
——申城目前显然不知道,平京空降了一个少将来此;更不会想到,在申城警备力量几乎毁灭殆尽的情况下,这个少将居然没有带一兵一卒前来,只带了一个女人和两个研究员!
——这座所有行政系统瘫痪,所有对外通道封死,所有被困人员在绝望中煎熬了十二天的孤岛,在面对这位少将时会有什么样的反应,谁也无法预测!
——更何况,修行人本就不该过多沾染时事,一旦陷入持盈当年一样进退两难的局面,多年修行,也就毁于一旦了。
谢怀衣显然更清楚申城的局势。从一个平京委派去申城统摄东海全局的少将角度来看,他身后的人也不希望他在政务上让修行人接触过多。
不论出于何种目的,他都非常郑重地回复了陌寒:“如有东海消息,我一定尽快通知你们,我会在申城局面安定下来之后,亲自拜访诸位,细商出海事宜。告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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