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无事,别担心。”
方醉柳肩头一沉,方不还不知何时突兀出现在他身边,立于一叶扁舟之上,面带阴郁之色,凝望着方醉柳,轻叹一声,似乎颇为遗憾。
“叔父!”方醉柳看他毫发无损,喜出望外,双眼泛红,“方才……发生了什么事?浩渺烟气阁乃是各类精金陨铁所建造,稳固至极,怎么突然……”
他放松之后,两腿一软险些跌倒,幸而方不还一直按着他肩头,让他不至于出丑。
“此事说来话长……其实与你有关。好侄儿,跟叔父来吧。”
方不还微微摇头,讳莫如深,按着方醉柳肩头,驱使一叶扁舟,两人瞬息前行千里,抵达妄天宗一处偏僻无人的山崖之上。
山崖底部一眼望去深不见底,黢黑幽暗,让人凭空生出畏惧之心。
一颗九人合抱粗细的参天古树扎根于悬崖之上,半边树身歪歪斜斜凌空而立,仿佛随时会抓根不稳,跌落深渊。
它粗壮的枝桠肆意延展生长,郁郁葱葱的树叶交叠堆积,形成浓墨色巨大伞盖,遮掩灿烂阳光,让立于树荫下的方醉柳心中平添一丝冷意。
“此处乃是妄天宗禁地。据闻上古时期,妄天宗宗主与‘域外天魔’厮杀争斗,本欲在此处将其封印,谁知不敌,神魂肉躯反而被镇压在此处,以作修仙界违逆祂的警告。”
方不还似乎看出方醉柳的不解,主动开口解释,声音淡然清澈,如同汩汩清泉,令人精神一怔。
“彼时妄天宗早已被屠戮一遍,人才稀疏,灵脉破损。你知道为什么只过了短短百年,宗门便又重新焕发生机,灵气充裕,人才辈出了么?”
方醉柳一愣,心中隐隐浮现一丝古怪恶毒的想法,但他很快打散那大不敬的念头,茫然道:“侄儿不知……”
“傻孩子,自然因为妄天宗一不做二不休,修改了阵法,直接将那宗主当作饵食资粮,吞了他肉躯酿造的灵气滋补灵脉,磨灭他神魂做了阵眼的填补啊。”
方醉柳微微一笑,说出了那个叫方醉柳难以置信的可能:“从此,妄天宗一跃而起,成了各大门派之首。也正是由此,妄天宗才知晓了一件事——‘天生万物以养人,人付魂肉以祭天’,此为世间真理!”
一种莫名的恐怖袭上心头,方醉柳喉结上下滚动,额角不住渗出汗水,手脚冰冷,想要退开几步,却因肩头铁钳般的掌控不能行动分毫。
他颤声道:“侄儿……侄儿有何资格……听闻这上古秘闻?”
“不必紧张,我是你叔叔,岂会害你?只是这次我晋升艰难,恐怕日后……所以告知你这些,为了叫你别太轻信旁人,反而做了人家的资粮罢了。”
方不还神色轻松,笑问:“听说你近来修行一日千里,比之单灵根也不差什么了?”
方醉柳看他模样,陡然松了口气,心中怪罪自己多想,老实点头道:“是……叔父,这可是有什么奇怪之处?”
“自然有了。”
方不还轻叹一声,毫无前兆地抬起白玉般修长手掌,一击打中他后心!
作者有话说:
第185章 毁灭修真界(七)
“啊!”方醉柳猛然翻身而起, 额上冷汗涔涔。
他喘息好一阵才缓和下来,汗水已经浸透了里衣。
方醉柳举目四顾, 周遭黑黢黢一片, 连天光也见不得,几根边角残破的粗壮石柱沉默矗立,地面蔓延深刻而古怪的纹路, 从四角蔓延至中央,仿佛是鬼斧神工自然形成的瑰丽裂痕。
此情此景已经看了不下千遍,方醉柳后背仍然残留着方不还一掌击中带来的滚烫疼痛——
彼时他被迫跌下山崖, 袖口中叔父送给他的种种法器便一齐飞射而出, 回到了方不还手中。
方醉柳拼命扭脸望向自己这辈子最敬仰、最倾慕的血脉至亲,他没从叔父脸上觑见一丝不忍, 只有宛若面具般一如往昔的笑意。
曾经方醉柳总认为叔父这么笑是温文尔雅、文质彬彬的君子风范, 实在可亲可爱。然而那一刻他才陡然意识到,方不还的笑……带着多大的冷酷恶意。
他想破了脑袋也想不通为什么, 直到跌入深渊下的禁忌封印之地时才回过神来。
虽然身为筑基修士体魄强大, 从高处坠崖也只是感觉筋骨疼痛不堪, 并没什么伤死可能, 但方醉柳却感觉心中空洞至极, 后背疼痛几欲将他神志击碎。
为什么, 为什么?
千百种困惑不解混杂悲怆的热泪在他脸上滚滚而下,方醉柳无声恸哭,洒泪如雨, 脑中一片空白虚无, 浑浑噩噩了不知多久才回过神来, 正如从一场恐怖至极的噩梦中苏醒。
这些混沌时日, 他能感觉到自己哪怕拼命锁住灵气, 那灵气却依然丝丝缕缕、一点一滴地从他身体中剥离,每次剥离都为他增添一丝虚弱。
此刻,他呆滞坐在地上,浑身没有半点力气,连手指都抬不起来,不知是心中绝望逃避,还是身体虚弱难受的缘故。
衣物虽然没有脏污,但散乱长发平白增添狼狈之感,他本不擅长绾发,原先他能用法术为自己清洁休整,可现在若他用了,只怕丹田中的灵气会逸散更多,等散完了,便离死期不远了。
“不……我不能求死,我要求活……我不能死!”
方醉柳抹去脸上泪水,被至亲至爱之人背叛宛若万箭穿心,可再痛他也得打起精神。他不想死,他心中郁结着一处饱含怨恨的愤怒,还想从这无底深渊爬出去,亲口问问方不还,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
【虽然现在才醒悟,不过也不算太晚。】
待他打起精神,脑中突兀传来一个冷淡女声,方醉柳大喜过望,他没想到那位“前辈”还陪着他一起。至少此刻,他不是孤身一人,身上仿佛也多了一股勇气。
听了前辈所言,方醉柳顿时面露愧色,他不能接受现实,几乎什么都听不见想不到的时候,不晓得前辈多担心自己……他撩起袍角,噗通跪拜于地,结结实实地磕了几个响头。
“是晚辈的不是,叫前辈担心了——还请前辈救我!”
——
张濛觉得自己有点倒霉。
她接了任务下来还没落地,就被几个修仙界顶尖高手围杀,肉身粉碎变成几千万分之一,只能借着顺风车抵达妄天宗找个就近的人附体。
好容易忽悠的附体之人总算要去西边寻神秘复苏,都准备启程了,结果被人阴了跌入不见天光的禁地,现在连怎么出去都不清楚。
最让人无语的是附体之人还差点疯了,浑浑噩噩不知天地为何物……
她叹口气,倒也没多么自怨自艾,既然困难来了,解决就行。张濛她一路披荆斩棘走过来,跌过的坑没有一百也有八十,那时候她能走出来,现在也可以。
在方醉柳没有意识的时间里,张濛可没跟他一样摆烂,而是用精神触手仔仔细细把禁地探了个遍,好在这破地方只吸收灵气,恢复了些许的精神力可以释放,否则张濛真就只能再熬个千百年,看看能不能跟禁地桎梏比命长了。
通过探查,她差不多了解了这里灵气的流转路线和吸纳方式。
其中外表看去毫无异样、最粗壮的柱子里融了一具凄惨的骸骨,皮肉掉落大半,剩下的那点还干枯萎靡如同皱皮披在骨头上。源源不断的灵气从它身上剥落,融入阵法流转整个妄天宗。
比起骸骨被吞噬的灵气,方醉柳身上掉下来那点灵气顶多算是蚊子腿,而更让张濛错愕的是,这半鬼半人的东西……竟还没有死。
——这就是那个被上一代“域外天魔”,也就是任务者,封印的倒霉蛋吧。
张濛小心试探了一下,确认这倒霉蛋神魂只剩一丝半缕,如果将完整菁纯的神魂比喻为正常健康的人类,那这么丁点神魂就是躺在床上只剩下条件反射只能喘气的植物人。
她放心了,每天兢兢业业研究阵法,研究灵气流转,研究那微不足道的迟滞与罅隙处,研究得差不多了,在琢磨着要不要干脆把方醉柳神魂抹去,自己使用他身体逃出去之时,这小子总算清醒了。
【救你倒不是不行,只是需要你答应我一件事。倘若你出去了,绝不可再去方不还面前质问他为什么伤害你,而是迅速逃离这里前往西南处,替我解决肉.身问题。】
方醉柳一怔,本能就想拒绝,但张了张嘴,又抿起唇瓣沉默下来。
他不受控制的想起方不还先前那面具般的笑和无情的神态,仿佛在他看来方醉柳不是他的子侄也不是他的亲人,而是一个陌生人,一个碍事的棋子和绊脚石。方醉柳曾经有多崇敬方不还,现在就有多怨恨他。
他闭了闭眼,咬紧牙关抛开那些纷乱疼痛令他不忍回忆的破碎片段,缓缓出了口气,竭尽全力保持平静:“……好,我答应你,前辈。”
“无论方不还有什么难言之隐,我都不再理会了。他一句话不说就要置我于死地,那他从此就不是我的亲人,而是我的仇人。”
“我做不到杀了他,那便……离他远远的吧。”
张濛才懒得搭理这小子的纠结萎靡,她稍微满意,直接了当的告诉了离开此处的法子,又给他提出了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