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胤都建立之日起,钟离氏守城,慕容氏守河,泾渭分明,但又世代联姻,相辅相成。
胤都公主钟离婳,是王室正统血脉,从出生起便注定了要嫁给慕容昭。
我十岁的时候,胤王来司宫与慕容昭商议要事,婳婳躲在胤王宽厚的身子后面,探出头偷偷看他。
慕容昭笑了,唤过我,摸着我的脑袋说:「连姜,带公主去玩吧。」
婳婳很快与我混熟了,她说这次是特意跟着父王过来的,她喜欢慕容昭,想见他。
你看,同样是十岁孩童,她已经有了思慕的人,有了少女心事,而我还只知道趴在司宫所的菜园子里捉蛐蛐,笑得跟傻狗一样。
婳婳说:「父王对我太凶,慕容昭每次看到我都冲我笑,上次还给我秦糖吃。」
我说:「这只蛐蛐是公的,看着个头挺大,战斗力不如母蛐蛐。」
婳婳说:「我好喜欢慕容昭,我想快点长大嫁给他呢。」
我说:「现在的蛐蛐都不太好,牙软,我藏在前殿角落的瓦罐里有只大红蛐蛐,我给它起名『威武将军』,你想不想看看?」
婳婳于是将慕容昭忘之脑后,兴高采烈地和我一起去找蛐蛐了。
我与婳婳后来又见了几次,一起和泥巴摔响,一起爬树摘柳枝,一起玩「采花大盗」的游戏,后来五师兄和七师弟也加入我们,我们就一起玩娶亲游戏。
我是玉郎,婳婳是花娘,我们俩拜天地,婳婳头上戴着花环,看向我的眼神亮晶晶的,有些害羞。
后来婳婳再来司宫,见了慕容昭,开口就问:「我来找我小相公连姜,大人知道他在哪儿吗?」
有关我和婳婳,以及慕容昭的三角恋情就这么传开了。
为此我和婳婳还很苦恼又甜蜜地交谈一次,那年我们十一岁。
我一脸严肃地说:「婳婳,你说清楚,你是想做我师母,还是想做我的花娘子。」
「我,我也不知道。」
「你必须选一个,是跟师父好,还是跟我好?」
婳婳捂着脸,十分难过:「连姜,你别逼我了,你知道的,我是胤都公主,注定要嫁给慕容昭的。」
我也十分难过:「好,我祝福你们,反正我是抢不过师父的。」
婳婳扑到我怀里哭:「连姜,我爱的是你,真的是你。」
后来,我们俩商量一起私奔,浪迹天涯。
婳婳偷了她父王的通关路引,我偷了师父的金叶子。
然后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她连王宫的门都没逃出去,我也没能走出司宫,被我师父慕容昭拎小狗一样拎回去了。
我和婳婳就这么被拆散了,我难过了许久,对我五师兄说:「师父夺我所爱,此仇不共戴天!」
五师兄很同情我。
第二天慕容昭给了我一大把秦糖,我吃完以后,别别扭扭地说:「师父,我原谅你了,我与婳婳虽然情投意合,但注定是没有结果,她今生只能是我师母,但愿下辈子我和她还能在一起。」
慕容昭摸了摸我的头,笑得合不拢嘴。
婳婳长到十三岁时,已经有了倾城之貌,胤王室对她教导严厉,她因而知书达理,温婉大方。
钟离氏公主及笄那年,胤都王室安排了砀山封典。
吉日出行,登高祭天,来回需十日。
慕容氏去了很多人,祭典由我大师兄主持,我的其余师兄师弟都去了,我本来也高高兴兴地收拾了行李,结果都要上马车了,我师父慕容昭勾了勾手指头,将我拎下来了。
后来他们都走了,马车消失不见,我还站在门外,十分幽怨。
我说:「为什么到了出发的时候才告诉我不准我去!」
他说:「啊?没人告诉你吗,外室女不得参加王族祭典。」
我都要被气哭了,我欢欢喜喜地收拾了好几天的行李,还时不时跑去问他,山上冷不冷?需要多带件衣服吗?我走之后麻烦师父照顾下我的老猫豆子......
他一直都是似笑非笑地看我,一本正经地告诉我山上不冷,衣服多带一件也好,放心我会照顾你的猫。
结果在这节骨眼上等着杀人诛心。
我气得眼泪都掉下来了,跺跺脚扭头就走,天知道我多想参加这次出行。
我又三天没有理他,满脑子都是我的师兄弟们在山上跑啊跳啊,跟猴一样,好不自在。
第四天,慕容昭来到我屋里,我赌气地趴在床上不理他。
他说:「小家伙现在脾气这么大了。」
我纠正他:「我都十五了,晓得男女之分了,不是小家伙。」
关于我懂的「我跟他们不一样」这件事,还要归功于我的二师兄。
去年柳公差人押来一只赤眼朱妖,封入尸水河那日,师兄师弟们都去了。
我因身上来了癸水没去,结果发现我的二师兄也没去,我问他为何不去,他说肚子疼。
他当时气色不好,我了然地「哦」了一声,然后拍了拍他的肩:「我懂的。」
然后我体贴地去帮他煮了碗姜茶。
我说:「喝吧,喝了就不痛了,每个月总有那么几天。」
二师兄说:「这什么鬼东西?不喝,喝了只怕拉得更厉害。」
然后我们俩各自沉思了对方的话一秒,我试探性地问他:「你不是来癸水?」
他的脸黑了:「男人怎么会来癸水。」
那天晚上,我陷入了深深的思考。
也想起了不久前的一件事,女孩青春期总是有各种变化,遇到不懂的我就去问慕容昭。
「师父,我觉得我最近吃胖了,但是我的肉都长胸脯上了。」
慕容昭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轻咳一声,白玉面颊点点红晕,半天说了两字——
「挺好。」
他一说挺好,我立刻开心地去拉他的手:「真的挺好,特别有弹性,软软的,你摸摸。」
他那薄玉面颊上的霞色,再次蔓延到了耳根。
也是难为他老人家了,谪仙似的人物,拿着白布条,亲自做示范告诉我怎么束胸,手把手地教,最后又不忘警告我。
「身体部位不可以给任何人看,也不可以给任何人摸……」
我晓得自己跟婳婳一样是个妞的当晚,又去找了他,他终于摸了摸我的头,唇弯成半月弧度,眸光微动,眉梢皆是笑意。
「是啊,我们连姜是姑娘家。」
后来,司宫里几位师兄隐约也是知道我女儿家的身份的,当然师父也晓得他们大抵是知道的。
但因师父不说,大家也都不说。
只是,我的团宠地位更加稳固了,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师兄们都是先给我,为此八师弟十分不服气,因为跟我抢玉光杯,被我狠揍了一顿。
话题扯远了,师兄师弟们去了祭典后,偌大的司宫,除了几个看门小童,只剩我和慕容昭了。
我赌气说自己不是小家伙,他眉眼含着温柔的笑,伸手去揉我的脑袋,揉了那么一下又放下了手,感叹了句:「是啊,长成大姑娘了。」
那日,他送给我一件颜色鲜艳的大襟窄袖襦裙。
那一年不止是钟离公主的及笄,也是我的及笄。
我还记得那件衣服是芙蓉色的,很漂亮。
那是我生平第一次穿女装,激动又紧张,慕容昭很认真地为我梳头发。
我幼时长得浓眉大眼,男孩气十足,穿了那芙蓉色的襦裙,添了几分色彩,铜镜里的女子眉眼英气,鼻子秀挺,竟然也是好看的。
慕容昭修长手指抚过我的长发,在我鬓间插入一支海棠花簪。
我难得地羞涩了那么一下,期期艾艾地问他:「师父,好看吗?」
他看着铜镜中的我,眼中波光流转,含着摄人心魄的笑。
他说:「我们连姜,自然是好看的。」
我这一生,活了很久很久,经历了无数朝代更迭,时代变迁,然而在我内心深处,仍旧觉得大秦的大襟窄袖襦裙,是世上最好看的衣服。
那日襦裙之外,他还给我披了狐裘,带我去了尸水河。
宽阔无际的河面,掀起阵阵寒风,黑浪滚滚,我们站在河边,渺小如蝼蚁。
慕容昭从背后为我敛紧了狐裘,他的脸离我很近,近在咫尺。
我微微侧目抬头,看到他干净清晰的轮廓,棱角分明,神情却有些清冷,眉眼幽暗不明。
他望着尸水河,问我:「连姜,你有没有想过,有朝一日离开胤都?」
我「啊」了一声,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不想。」
他愣了下:「为何不想?」
「因为师父在这儿,连姜要永远跟师父在一起。」
慕容昭于是「唔」了一声,满意地拍了拍我的脑袋:「算你有良心。」
我自幼来到他身边,生活安定衣食无忧,从来不知我热爱的胤都,对他来说是枷锁和束缚,是他一直努力想摆脱的桎梏。
我后来才知,其实我是不太了解我师父的。
2
婳婳得知我是女儿身时,笑得花枝乱颤,回想往事,眼泪都笑出来了。
她十岁时,懂得「思慕」一词;我十岁时,懂得「公蛐蛐不如母蛐蛐好」。
她十六岁时,懂得「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人」;我十六岁时,懂得「卧槽原来我也是个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