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无忧不再问,向那个僧人低头鞠了躬。
僧人还礼时,常无忧看到他的头后,也有着一条硕大的疤痕。
他们上了车,继续前行。
常无忧出神地想着一些事情。
她问:“人为什么信佛?”
曲肃一直修行没什么进展,心情有些烦闷,脱口而出:“人总不能信那些狗仙长吧。”
常无忧不理他。
杜荆想了想:“因为没别的活法了。”
是啊,没别的活法了,只能求佛。
若是佛不来渡自己,那能有一个不那么苦的来世,也可以。
但凡人,是人啊。
那些修仙人,也是人啊。
都是人,怎么活出了两幅样子来。
他们一路向前。
为了绕开大江,绕开密林,他们硬生生走了一年。
这一年里,曲肃长高了一些,仍然痴迷于无望的修行。
其实,百日筑基。
这么久,曲肃已经没希望了。
但常无忧和杜荆不再说他。
杜荆开始尝试留胡子,但是常无忧说丑,他只能又剃了。
只有常无忧,还是那副样子,个子似乎长高了一点,但并不明显。
但他们总算快到了。
常无忧脸上微微有了笑意,指着前面的山喊:“那是我舅舅的地方了!”
他们一路向前,看到了附近居住的百姓。
“奇怪,”常无忧说:“之前这里人很多,现在怎么这么少了。”
杜荆认真赶着路。
终于他们到了山下不远处。
山脚下,有一个巨大的石碑,上面用金字写着“祁连”两个字。
石碑旁边,还有两个穿青衣的小童守着。
曲肃问常无忧:“你不是说你舅舅家是个小门派吗?”
他指着石碑问:“小门派,有这样的体面?”
常无忧皱着眉:“之前,这里没有石碑……”
之前不止没有石碑。
甚至没有这条工整的石阶。
石阶两侧摆着盛开的花,上面还有人在打扫。
这何止是个小门派,这简直体面极了。
他们三个隐约意识到一些事情。
常无忧用力绷着自己的心:“我得去问问舅舅怎么回事。”
但杜荆调转了车头,曲肃按住了常无忧,不让她下车。
一路上,杜荆听常无忧说舅舅,说了好多次,甚至,他对这个从未谋面的舅舅,也生出了一些感情来。
这会儿,杜荆心中都有些遭受不住,他怕常无忧更受不了。
“无忧,”杜荆想法子哄她:“说不定舅舅不方便见你。”
“我们在门口等着吧。”杜荆说:“等他们出来,我们再说。”
常无忧有些想哭。
为什么自己家人全死了,舅舅却忽然腾达起来?
她不愿去细想其中缘由,忍着泪,点头同意了杜荆的办法。
他们的驴车停在了祁连门派附近。
常无忧茶饭不思,每天都呆望着那石碑处。
终于有一天,有一些人出来了。
为首的白衣年轻男人面目清俊,但神色冷淡。
男人身后跟着一个穿缀金丝衣裳的中年男人。
中年男人笑意盈盈,弓腰耷背,把白衣男人送走了。
送走后,那中年男人站直了腰,扬眉吐气一般,呵斥了石碑前的小童。
常无忧呆呆愣愣看着他,没有说话。
她坐在车里,看着那人没了影子,她也没有动弹。
半响后,她轻声说:“他确实腾达了。”
常无忧冷静了,不再说去找舅舅。
她也不再说话。
驴车悄悄的,又往外面走了段距离。
她还是想搞清楚怎么回事。
但她不能问舅舅。
她要问表哥。
表哥体弱,虽有灵脉,但修行很慢。
曾经,她和表哥关系很好,两个人患难与共,看着其他的兄弟姐妹进展迅速。
常无忧想得清清楚楚:“如果舅舅有别的心思,他是金丹,我逃不了。”
“但表哥很弱,就算有异状,我们也能逃。”
几日后,他们等到了机会。
他们的驴车停在镇子里。
临近黄昏时,忽然,他们听到了有人在求救的声音。
一个女孩在拼命喊着爹,想让爹救她。
但女孩的爹,只是发出了哭声。
常无忧拉开了车上的帘子,看到了那边的景象。
她曾经懦弱、又仁善的表哥,耀武扬威,领着一众侍卫,抢走了一个女孩。
这一幕,荒唐得像是一场梦。
常无忧呆呆愣愣,放下了帘子。
但就这一个机会了。
常无忧做了决定:“就今天。”
她的表哥洋洋得意,走在最前面,后面的侍卫抱着女孩,跟在他身后。
在表哥走过巷子口时,杜荆立刻出动。
他拿着弹弓,对着无忧的表哥射出石子。
石子触到表哥身旁时,被弹开了。
常无忧知道,舅舅肯定对表哥身上放了些保护。
但能让表哥注意到就好。
表哥慌张起来,正想叫人。
常无忧站在巷子里,喊了他:“表哥。”
杜荆和曲肃拉着驴车,守在不远处,若是有问题,他们就会立刻拉过常无忧逃走。
但表哥看到了她,脸上一下子阴郁下来。
可表哥没有叫人。
他想往常无忧这儿走一步:“无忧?”
他小声问:“无忧,你是死了,还是活着?”
常无忧说:“我还活着。”
她顿了顿,又说:“表哥,你不要往前走了。”
“你再近一些,我就要逃走了。”
表哥果然顿住了步子,挥手示意自己身后的侍卫离远些。
两人隔空对望。
表哥看着她,恍若又回到了之前的时光。
片刻后,常无忧开了口:“我家人怎么死的?”
表哥低了头,没有说话。
忽然,他落下泪来。
“无忧,你逃吧。”
他用力摆了摆手:“无忧,我没有办法。我们知道的时候,爹已经搭上了诸山。”
他忽然间惶恐起来。
因为无忧一家不在了,所以他安心享起了这场富贵吗?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成了这副样子,不知道自己怎么有脸见她。
他只能催她:“快逃!”
这句话就够了。
常无忧转了身,直接离去。
巷子里没有了人。
表哥有些恍惚。
爹说过,常家该死。
君子无罪,怀璧其罪。
爹说,常家本就会死,他只是让他们的血利于了自家而已。
确实,常家死后,自己家从不入流门派,成了二流门派,自己也终于有了体面,被尊称一句“少主”。
爹得了些丹药,近年有望突破金丹,冲到元婴期。
他现在也和一些门派的少主们成了朋友,享尽了人间的乐子。
他记得,爹说过,若是没有杀尽常家人就好了,还能有些用处。
想到这里,表哥看了看前面,已经空空如也,恍若一场梦。
他扭头,看自己强抢的女孩还在哭泣。
表哥仰头看天,恍然明白,自己已经成了一个恶人。
他一摆手,冷漠地下了命令。
“去追,”他说:“前面有个小女孩,一定要带回来。”
作者有话说:
七日来复,见天地之心,是以人四十九日,后七魄全。人死则四十九日而七魄绝,此来复之数、阴阳之极也。——引自《易经》
第八章
杜荆早已选好了路线,曲肃拉着常无忧上了车。
杜荆就赶车往巷子里跑。
左右绕了一圈后,他们出了这个镇子。
他们走向了来时的路。
身后没有追兵,但三个人都沉默下来,不知道下一步要去哪里。
身后的主人没有拉缰绳,驴子悠闲地走动起来,没有目标。
常无忧坐在车里,抱着膝盖发呆。
这是她这一年的目标。
甚至,她的未来都是规划在见了舅舅之后。
怎么办?
她什么都没有了。
她心中只觉得疲惫,甚至流不出泪来。
曲肃看了她一眼,自己坐到了车夫的位置上,拉着驴子,走在路上。
杜荆给她身上盖了被:“睡会吧。”
常无忧躺下,在被子里闭了眼睛。
这一路,她疲惫万分,但满怀希望。
但现在,她连希望都没了。
她一个凡人,根本报不了仇。
她满腹都是功法,却找不到一个有天资的人来学。
凡人有根骨是万中无一的概率。
常无忧怎么找到有天赋的人?
她累了。
她昏昏沉沉进了梦乡。
下午时,他们已经走了很远。
杜荆对这路已经熟悉了,既然没有目标,就原路返回。
他想好了,以后这就是他的弟弟妹妹。
回去后,他接着开铺子,把两个孩子养大。
他们都有仇恨。
但除了他们,世间还有很多人,都死了家人,都有仇恨。
但那些人不都一样,带着仇恨苟活下去了吗?
杜荆心平气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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