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信什么鬼神。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就像于胜楠,数学老师提起她,总说她有些令老师不喜欢的执拗和偏执,但在路世安眼中,实际上,于胜楠在数学上极有天分,才不是什么“令老师不喜欢的执拗和偏执”。她努力,又有探索精神,明明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认真钻研,到了数学老师口中,竟成为了叛逆的证据。
路世安不喜欢这样,他更喜欢自己看到的、听到的。
再譬如中考前夕,老师们给教过的学生写寄语。路世安瞥到了于胜楠的评语,不外乎文静、内向、沉默寡言。
但她不是。
她是一棵被掐住顶端、不许长高只许横向发展的植物;她生来就是乔木而非花树,本为璞玉而非顽石。
还是初中时的英语文化节,她是救急上场的唐僧,妆容办起,扫把棍顶着水桶握起,她流利的英语对白令路世安感叹,也令路世安刮目相看。
他始终留着一张于胜楠的照片,就是英语文化节过后、校报记者拍摄并刊印出的那一张舞台照。
路世安并不知自己收藏这张照片的初衷,也不知自己为何渐渐习惯在日记本中记载和于胜楠有关的点点滴滴,她像一尾被困在死水中的沉默小鱼,但会在无人处激烈地咕咕噜噜吐泡泡。她的家长、老师,都在年复一年、不遗余力地教她如何成为一个乖孩子,路世安同情她,又不自觉关注她,关注这个矛盾又令人意外的女同学。
不过那时的路世安尚不知这是情窦初开。
那时他认为自己只是在记录这个奇怪同学的有趣点,她好像是枯燥无味生活中一株风味独特的香草,是炎热夏天中冰凉的一瓶气泡水。眼睛看着她,胸口要冒出无数刺激性的花。
但路世安没想到,她会奋不顾身来救他。
大明湖的水不深也不算浅,但也淹死过不少人。路世安失足落水后的瞬间,对水的恐惧几乎令他窒息——
于胜楠将他捞起。
之后的事情犹如梦境,路世安甚至收到她情深意切的表白信件,又忽然找不到那封信。
只有他习惯性的每日一记中记下这些,这些宛若朝露般在日光下消失的东西。
也是在那时候,路世安开始怀疑自己是否患有精神分裂。
或者,他的脑袋的确被碎石砸坏了,才会出现这么多奇奇怪怪的幻想。
尤其是高中时。
于胜楠表现得好像完全不记得暑假里同他的交际,甚至也忘记他为了保护她而被碎石砸伤的事情。
路世安想,要么就是她无情无义,要么就是他妄想症。
根据于胜楠平时表现来看,后者的可能性要远远大于前者。
于胜楠的的确确是一个外怯内热的女孩。
路世安不是心理学家,也没有丰富的理论实践,他只能瞧出于胜楠的这种矛盾——好像有人在她身上套了一个笼子,要求她必须按照笼子模具的模样来成长,来成为那个所谓的标准好女孩,标准好学生。
但她不愿。
她的枝条羸弱,尚不能摆脱父母师长的监控,又空有一颗软弱善良的心,无法与之决裂,只偶尔探出那些不肯循规蹈矩的枝条,越过牢笼。
路世安喜欢同她聊天。
不需要刻意地寻找话题,也不需要努力去制造什么乱七八糟的机会。他和她在一起时候最放松——好像什么都不需要想,路世安轻而易举就能听懂她那些天马行空的想法,而于胜楠也能轻轻松松地一句话将他噎个半死。
俩人也有争吵。
高二时候的暑假,正是冲刺的好时候。路世安照例要回济南爷爷家住,爷爷那时身体已经不太行了,但还是为他选择了一个价格昂贵的辅导班——小班制,主要的授课老师是省实验的退休老师,无论是教学能力还是其他,都是一流。
路世安自然想到于胜楠。
他自己攒了压岁钱,数了数,感觉钱够,故意漫不经心地告诉于胜楠,说自己这边有老教授给的优惠,报一个学生,还能再带一个,第二个打骨折。
她只要交很少的钱,就能上这个辅导班,时间是一个月,还包住宿,虽然是四人间,但要比学校的住宿条件好很多。
于胜楠一听是省实验的老师,立刻答应。
但第二天,她又忽然改口,状若轻松地说自己不想报了。
“我这成绩,就算是报了也没什么用,”于胜楠无所谓地说,“最后一个暑假了,我想好好休息。我弟弟也准备小升初了,我得好好给他补课。”
路世安感觉她潮鲅(方言:意为傻)了。
路世安说:“你吃错药了?”
于胜楠变了脸,低头写作业,冷冰冰呛他:“你才吃错药了,你有病啊?你自己报辅导班有优惠就别扯着我,也不管人家暑假有没有事。”
路世安第一次和她爆发了激烈的争吵。
他本身就言辞刻薄,现如今又失望透顶,说话也直截了当,分毫不肯留颜面。
“小升初算什么大事?就这么个小考试还得浪费你的时间去辅导他?你还记不记得自己下年就要高考了?你都快高三了于胜楠。别和我说你愿意以后一辈子都呆在淄博,每次班主任让写理想大学,你填的学校个个都在北京,”路世安说,“已经到这时候了,你再是这个学习态度,怎么去考北京的大学?”
“去不了就去不了呗,”于胜楠也冷声呛他,“你管这么宽做什么?你家住渤海边啊?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关你什么事?路世安,别觉得你学习好就什么都好了,我没你那么好命,我不像你。我和你什么关系啊?同桌而已。”
路世安眉头皱得更紧了。
现在是早自习,周围人都在早读,台上的班主任打瞌睡,眼镜都掉了半拉,微微弱弱地顺着鼻梁滑,全靠大鼻头托着。
台下他们俩,你来我往,互不相看,互相手中捧着一本书,表面上一个背英语一个颂诗词,实际上都在狠狠想方设法用语言来扎痛对方。
路世安压低声音:“小于,暑假很短,你的底子其实并不差,好好补一补就上去了。你别在这里犯拧,好好想想。到底是你弟弟的小升初重要,还是你的高考重要。”
于胜楠说:“你凭什么对我暑假安排指手画脚?我爹都没这么管过我,你凭什么?”
路世安捏着书页,他额头青筋直冒,血管几乎要被她气裂。
他说:“凭我想和你考同一个大学。”
于胜楠脱口而出:“路世安你学习学傻了吧?”
路世安也气,他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谁让我和一个傻子同桌。”
于胜楠说:“别以为我听不出来你拐弯抹角说我傻!”
路世安冷笑:“到底谁是傻子,连好话赖话都听不出来,还觉得自己很聪明。”
于胜楠说:“你——”
“别你啊我啊的,”路世安板着脸,说,“你是你,我是我。”
顿了顿,他又说:“行了,那我说直白点。小于,于胜楠同学,学习学傻的人想和你继续当大学同学,最好还能做同桌。”
周围颂书声阵阵,路世安绷紧一张脸,捧着英语书,手指要将书页掐烂。
“佛祖也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他说,“我就当为民除害,以身试毒了。”
第33章 转折 路世安不信
路世安这句话一出,久久没有得到回应,他转脸看,只看到于胜楠捧着本书,怔怔地看着发呆。瞧着像在考虑他的话——当然,也可能是在思考怎么回击更狠的话语。
没由来,路世安希望是后者,但事实却是前者。
于胜楠发了好久的呆,闷闷说一句“不可能”,低头,心不在焉地翻书,将书页都翻得哗哗啦啦作响。
路世安低声,说:“什么不可能?”
“……当然是暑假报辅导班,”于胜楠急急开口,她说话急促,语速也加快,好像怕来不及说完那些话似的,又轻又快,又低又沉,“我说没可能,就是没可能。”
她说:“你不要劝我,也不要在想。”
于胜楠此刻展露出的倔强令路世安无法理解,但路世安能怎么样?究根问底,他现在也的的确确只是于胜楠的同桌,难道他能绑着她去上辅导班,还是威胁她必须去?
路世安还是不甘心,他想让于胜楠考去她喜欢的北京。
这时候的他还没有什么“龌龊”或者肮脏的想法,只单纯地、不参杂任何感情地希望于胜楠能好,希望她的愿望达成。
可她却拒绝了这来之不易的机会。
从这天早读,一直到老班宣布放假,于胜楠始终闷闷不乐,她什么都不同路世安说,默默收拾好书本准备回家。
路世安知道她家在哪里。
她爸爸的便利店开了很长时间,口碑不错,只可惜个人还是打不过大型商超的价格战,如今生意越来越差,几次路世安经过,都见不到几个顾客。
放暑假后,路世安也没有见到于胜楠过去。
只一次听到些端倪。
那天,店里除了路世安,只有另外一个人在俯身挑鸡蛋。那人显然是熟客了,一边挑选着干净的鸡蛋,一边同于家宁闲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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