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需要理解。”陆鸣萧就没指望她能明白,“现在,你面前有两条路。”
“一,你现在跟我走。你捅我那刀,一笔勾销。”
云雀嘶声道:“就算了?我差点杀了你呢。”
陆鸣萧手指在九歌的刀柄上卡了卡:“那是我自己没本事。”
薄磷低头打量自己的残雪垂枝,极力绷着自己的表情:“……”
哈哈哈哈哈哈哈陆鸣萧你也有今天!
你不是放言天地风雷水火山泽,就没有你不敢捅一窟窿的玩意么?
一物降一物,自然规律针不绰。
云雀垂了垂眼皮,兴致缺缺地问:“二呢?”
“我打断你双手双脚,”陆鸣萧的口气平铺直叙,凉薄无比,“提着你人回去。”
薄磷摸了摸鼻子:“……”
——师叔,你这副德行能留得住小姑娘就有鬼了。
云雀抬起眼睛,似乎真的在考虑这个提议:“回哪里呢?”
陆鸣萧:“我身边。”
哈。
云雀低低地笑了起来,虎牙露出凛凛的两个尖,这是她进攻前惯常的表情:“你做梦。”
陆鸣萧没听出这是句嘲讽,反而大大方方地承认了:“我梦里的确也是这么想的。”
薄磷冷眼听了半晌,终于咂摸出个味儿来:
……陆鸣萧这是被云雀给甩了,一路追到这儿来要人,结果刚好撞见他师侄(也就是薄磷)这个崽/种,顺手把师侄给抹了脖子?
薄磷按了按脖颈上不再冒血的浅伤,喉咙里滚了几圈脏话,终于憋出一个云秦常见植物来:“……草。”
——他之妈,这分手还带连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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铮!
云雀目不斜视,左手横甩,梳骨寒飞溅出烈烈的一行,自行燃烧成一瀑烁烁的火粒,星花火粒砌成了罗雀门的模样。
“陆鸣萧,就冲你把我锁在‘秘匣’上百天这一条,就够我再杀你一次。”云雀的声音好似在寒冰上撒了把珠玉,清脆之余尽是彻骨的寒意,“但是到底,你于我有恩。没有你陆鸣萧,就难有我寻时雨。杀你,我寝之难安,问心有愧。”
“那就按江湖规矩,——来打。”
陆鸣萧:“?”
啊?
他思路向来直来直去,杀人不过头点地,再复杂的武学也逃不过“人被杀,就会死”这条世界公约。他觉得话说到这个份上了,小姑娘肯定得乖乖过来,然后自己再一刀剁了薄磷那头玩意(薄磷:?),给阿寻包饺子馅吃。
然后他陆鸣萧做过的最复杂的事就算大功告成,他晚上还有一单人命买卖,这个点赶回去还能先给阿寻做晚饭,再去上班。
陆鸣萧觉得自己的安排堪称井井有条:“……”
所以现在是什么展开?
云雀也愣了一下,对方一脸放空地站在原地,不知道是看不起她还是在偷搓大招:“……你打么?”
陆鸣萧直戳戳地回应,一点婉转都不会:“你打不过我,只会被打。”
薄磷:“……”
好家伙,师叔,明年科举大试,不是你出卷我不考……哦哥本来就不考。
云雀浑身毛都炸成了个球,这厮果然还是瞧不起她:“你打不打?!”
陆鸣萧:“……哦,好吧。”
他不知道是自己上了年纪,还是自己本性过于凉薄,陆鸣萧如今感受不到太多鲜明的情绪波动,凉意反而比怒意更先一步袭上心头,叹息比气话更先一步窜出喉口:
这是他一手养大、一手教坏、一手推上绝路的小狼崽子,注定是要在他身上咬下几两血淋淋的皮肉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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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鸣萧还记得自己第一次看见小姑娘,是在时家暗无天日的贮经室里。他踩着血淋淋的余晖步下台阶,破旧的雕花木门吱呀一推,漫目都是起落在空气里的尘埃。
三千经卷已经堆得拥上了低矮的房顶,房顶垂悬着造型古怪的机关零件。女孩坐在一地凌乱的书卷里,安静地抬起翡翠色的眼睛来,眉眼清冷,气质空灵,像是一缕被时代所遗弃的魂灵。
寻时雨常年不见日光,肌理像是薄脆的白纸,嘴唇却依旧是早樱的红泽,点亮了陆鸣萧晦暗不明的眼神:
“你谁?出去。”
……那才是,他认识的寻时雨。
陆鸣萧垫步俯身,重心下压,背手向后,九歌在腰后推开一线十字的寒芒。
薄磷浑身一悚:……等等,这个拔刀姿势?
“来,阿寻。”陆鸣萧想,“让我看看你的长进。”
薄磷骂了声娘:“云雀!跑!!!”
——这玩意下的还真是杀手!
唰!
天光被这一刀倏然斩作两截,浩浩汤汤的江雾在这一刻缴碎蒸发,空气的灵子互相激荡出一线尖锐刮耳的嗡鸣,既而析出一瀑璀璨瑰丽的星屑!
陆鸣萧人明明在十步开外的地方,早就超过了方师公认的招式范围之外——但是他这遥遥的一刀却压缩了几十步的距离,一道狭长的刀影犹如猩红的血月,自云雀跟前猝然出现,自下而上挑开女孩的胸腑!
云雀淡声道:“别吵,我比你熟。”
她手腕一翻,居然丢出了颗糖,正是薄磷不久前从船娘那里要来,给云雀解馋的零嘴儿。小小的糖块脱手下坠,其上微缩的符箓豁开几道锐利的豪光,这玩意被云雀做成了夹子,此时被陆鸣萧的刀意所激,里边封存的咒术倏然开启——
抗拒令!
九钱偃师最让人头疼的地方在于,她能随时抖落出一些早已准备多时的机关巧器来,防的就是生死关头致命的一击。眼下九钱的抗拒令生生把陆鸣萧神出鬼没的一刀撞开了三寸,云雀得此空隙抽身飞退,这个距离还是太过被动,她需要更远的距离施展……
——咣!
从天疾降的一刀斩碎了云雀脚下的甲板,掀起的气浪足有几丈余高,云雀的身形仿佛狂风里脱枝的一叶,被吹得倒摔出去——这一次跟着刀光的还有陆鸣萧的本人,声音冷得像是雪老城呼啸来去的罡风:
“我记得我教过你,方师开锋,十步之内,天上地下,皆需一防。”
云雀蜷着身体砸进了甲板里,紧缩的牙关里迸出细细的血线,向前伸出的手猝然攥紧成拳:“起!”
罗雀门.伤门:青帝报!
一道青光从罗雀门内飚射而出,惊艳得好似贯日的飞虹,正是云雀在大凉州时对付山鬼所用的招式:青光是被罗雀门压缩到极致的炼气,燃起后可瞬间穿噬千斤的巨石,当日乍一出手,青光起码在一座山的林海里犁出一条焚灭的死路!
这还没完——
罗雀门.开门:鱼镜花!
焚心蚀骨的青色流炎接触到菱形金属时烁烁折射,飞舞的鱼镜花碎片勾纵出千万道细小的光束,交织成一张杀意森然的巨网,将陆鸣萧笼在其中。
“双门并开?”陆鸣萧漠然地望去,“你倒是真不怕死。”
云雀揩了把带血的唇角,女孩子瞳光奕奕,两个人的眼神居然有些神似:“陆叔教得好,‘不怕死的人才能活着’。
陆鸣萧一压眉宇:“啧。”
轰!
青帝报形成的流炎本来越缩越小,高温的火焰彻底缠上而了包围正中的刀客;如今一道极寒的刀气从裂网的缝隙中一刀穿出,接着是两道、三道、四道——每一刀都代表着青帝报和鱼镜花的逐渐崩解,周遭气温陡然降至冰点以下,整艘大船下的江面哗啦啦地冻结开去,连呼啸来去的江风都变得冷硬而锋利,狠狠地在船帆上剐出一道狭长的伤口来!
嚓——
空气中悬浮的细小冰晶被一刀斩碎,九歌眩开惨恻而耀眼的天光,锋寒直直逼入云雀的喉间!
云雀震悚地抽身飞退,从袖口里甩出一把糖块,都是蕴含着抗拒令的夹子——她太信赖自己的经验了,以为能趁着青帝报与鱼镜花的功夫,能把十殿阎罗召唤出来:但多年不见陆鸣萧的实力何止是精进了一点半点,简直有大乘飞升的意思!
来不及!
她的处境比刚开始的薄磷还要被动!
“他都这么厉害了,”年轻的女孩子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还揪着我不放?”
这天底下的女人,除了稳坐皇城的太后,还他得不到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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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磷卡着残雪垂枝的刀柄,凝神注视着战局。他倒是不在意什么“一对一”的客气,冲着师叔不打招呼就差点抹了他脖子,薄磷就有足金足量的理由给陆鸣萧背后来上一刀:
——但这是云雀的私事。
无论是他们对话里透露出来的旧识、故交、师徒、蘸在刀尖上的暧昧,都是云雀和陆鸣萧的私事。他们在为了往事一刀两断而战,只要小姑娘没出声向他求救,在这桩破事上,他薄磷就得相信云雀能独当一面。
“她不是百灵,”薄磷说服着自己的心惊肉跳,“……这小姑娘又坏又狠又绝,指不定能从陆鸣萧身上剐下几两肉来。”
咣!
薄磷浅金色的眼睛微微一缩。
陆鸣萧一刀斩开了那些糖块夹子,里面的咒术还没来得及激发,阵法符箓就被一刀割断了;千钧一发之际云雀居然伸手去挡,薄磷差点没被这小姑娘给吓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