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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屿 (白羽摘雕弓)


  说罢,回眸看了徐千屿一眼。徐千屿忽觉这屋子瑟然生寒,两肩似有一对掌一压而下,将她按在椅上,动弹不得。
  王端第二只脚马上要退出门槛。
  变故在此时陡然发生。
  一个提着灯的人影从后面跑来,那澄黄的灯笼光忽而照亮了王端半张惨白的脸。
  王端像畏光一般,眼睛忽而瞪大,而瞳子霎时缩小。随后那蜘蛛网一般的青筋毫无征兆地挣开皮肤,于王端惨白的面孔侧边,血淋淋剥离出了另一颗“头”:这脑袋没有五官,黑黝黝的黑气暴涨,野兽般暴怒地张开大口,反身一口便将来人吞吃入腹!
  同时,“王夫人”袖中金剑迸射而出,一分为三:一把钉入王端胸口,一把钉入腹部,将其狠钉在墙上;另有一把“噗嗤”一声将那黑气构成的脑袋从颈上贯穿。魔物不及咀嚼,受力张嘴,“哇”一下,又将人囫囵个儿地吐了出来。
  松柏跑近了,瞧见地上的人,来不及点上“满天星”便腿一软跪倒在地: “小冬……”
  那颗魔物脑袋喘息半晌,没了声息,半晌,如小冬的灯笼,咕噜噜滚落在地。


第20章 生辰(十五)
  徐千屿眼见这惊骇画面, 又听得松柏的声音喊“小冬”,简直难以置信,心里一沉, 一使劲, 竟破开那股威压从椅上站起来, 想亲眼去瞧瞧地上那个人。
  沈溯微将芥子金珠一抛,松柏和地上的小冬一并消失,金光又如一道波澜横来,将千屿一把拦至案后。
  但在那金珠打开的瞬间, 有一道金光逃窜而出,落在地上变成了一个白衣的女子,那女人鬓发汗湿, 风尘仆仆, 哭着叩头, 口中哀求道:“求仙君放过他。”
  “求求您饶他一命吧, 仙君,求求您了……”
  沈溯微见跪在地上的是真正的王夫人杜月吟, 也有些意外。
  这芥子金珠内部空间像是一座密闭的阁子,难辨时间流逝,若非时时刻刻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又有强大的念力和决心, 怎会在空间打开的一瞬, 抓住机会闯出芥子金珠。
  三道金光剑影“嗤”地拔出, 王端的身子缓缓滑坐在地上。剑影游鱼一般首尾相接, 旋转着凝化为一把金光流转的虚影, 握于沈溯微手中。
  “我不能放。”沈溯微垂眼看着与黑气交绕在一起的王端, 平静道, “他入魇了。”
  既是凡人,便难免在某一场景下有嗔、怒、妒、恨、恶,这些情绪散于空中,与灵气相结合,滚雪球一般渐具形态,便成为魔。
  魔四处游荡,没有思维,仅有恶念,吞食生灵。
  这是向外剥离了人的魔。
  另有一种,植于人身,光影随行。越是内敛自省、不形于色的人,越容易向内滋生心魔,称为“入魇”。
  因魇就是人,人就是魇,二者同一具身体,混沌难辨,入魇之人,无法用任何法器探知,只能凭经验判断。
  十几日前沈溯微在白露寺隔帘听得僧人转述王夫人祈福之语,仅有些怀疑;看见王端惨白的面孔,便有五分猜疑;
  待化身为王夫人,在书房布下法阵,近身将他激怒,见他皮肤之下,隐有魔形涌动,便已有九分确定。
  王端并非忽然生病,而是从那时起入魇了。
  “入魇之人,难抗魔性。他白日正常行走,晚上便不能自控。我来之前,南陵大魔吞噬妇孺,有他的一份。日后他会全然魔化,世上没有王端,只剩它了。”
  这魔物狡猾,它日益壮大,将王端的身体血脉吸食得气息奄奄,却不脱壳而出,而是留下它当做掩体,一旦城中有修士扫荡,便龟缩于内,借着王长史的身份骗过徐见素。
  而王端到底是有点文人骨气,竟与之相抗数十日之久,仍顽强地保留了一丝神智。
  王夫人趴在地上,泪珠连缀而下,不住啜泣。
  她总算明白为何王端自生病以来,便性情大变,时而脾气暴躁,时而阴阳怪气,处处刁难她,不叫她近身侍疾。
  那魔物控制着他,他无法说出真相,只得恶语相向,想方设法,要将妻子送离身边,以免被他所伤。
  那道素白的身影默了片刻,又拼命地叩起头来。
  王端看着她,不忍道:“月吟,算了吧。”
  他二人虽是年少夫妻,但感情淡薄。杜月吟是邻家之女,是母亲为他强娶,她喜欢他,对他好,对他母亲更孝顺,他也便受了。
  这女子柔弱胆怯,长久地同他无话可说,新婚时她甚至不敢抬头看他。如今她却敢强闯芥子金珠,为他求告。也敢在魔怪肆虐时,深夜上山为他祈福。
  他知道她喜欢他,但是没有想到她的感情可以浓烈到这一步。
  他素来醉心功名,虽未曾娶妾,但也很少留意妻子的一言一行,同她相敬如宾,便自以为尽到责任。但他却在清晰地知道自己体内异变,前途尽断、时日无多的时候,忍不住开始在书房整宿翻看杜月吟曾送给他、却被他随手置于一边的东西,仿佛抓住生机:
  她绣的鞋垫,抹额,钉的扣子,给尚未存在的小孩子做的小衣。
  一针一线,密密斜织。她做的时候,饱含爱意,至于料子柔软,针脚细密,他抚摸的时候,也不禁露出一点笑容。
  怎么说呢,他在注定要失去她的一段日子中,有点喜欢上她。
  如果能有机会的话,大约能重新相识,做一对恩爱夫妻。但可惜,时不再来,世无如果。
  他这具躯壳早就被挤占殆尽,如同一张空荡面皮,只剩下这一缕残魂。那魔物葬身之日,也是他辞世之时。
  沈溯微默然不语,剑尖停于空中。
  他们晓得,这是留给他们夫妻二人最后说话的时间。但是杜月吟只是啜泣,而王端张口半晌,也只说得出一句:“月吟,对不住。”
  王夫人少时便仰慕王端。少年英才,冰雪聪明。他待她总是淡淡的,甚为矜冷。不过他人不坏,去繁花似锦的长安转了一圈回来,也没带回任何娇娘,府内唯一的夫人还是她。
  她知道王端不爱她,但默默陪伴在他身边已让她满足。烛下她静静绣花,抬头眼见他聚精会神持卷看书,便也能面含微笑,轻轻咬断线头。
  她从无一日敢幻想王端爱她。
  可是如今王端爱她,却唯有两句话。
  一句是,对不住;一句是,算了罢。
  沈溯微一直以灵气操纵剑影,现下首次将长剑显形,握于手中。
  徐千屿知道接下来的画面将非常骇人,她却睁着一双眼睛,直直地看。
  那剑尖刺入王端身体内,缓缓向下,王端抖了一下,低下头去,似是明白沈溯微要做什么,竟向他轻轻道一声“多谢”,随即尽全身之力,颤抖着手为自己整袍抚领,闭上双眼,面上竟显出了一丝解脱之色。
  那长剑剑刃锋锐,如一把剖刀,一根绣针,穿梭游走,冷静至极,仿若不是在血肉中穿行,而是在雪地中绘制一幅写意画卷。他手法极为利落,不出片刻,那折磨王端的月余的漆黑的魔物被干净地连根剔除,撇在一边,金光自剑尖燃起,顷刻间将其烧灼成灰。
  地上只剩平整躺着的王端。
  沈溯微垂睫手抚长剑,将其入鞘,王端的身体表面结出一层霜雪,片刻又“哗”地尽数消去,将满身血痕伤痕带走,留下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的一具尸身。
  “将他敛了吧。”
  话间帷帽上白纱飘落,覆盖于那尸身之上。
  沈溯微行至内室,解开金珠之力,拉住站在案前的徐千屿,出了门去。
  杜月吟跪在地上,心如痛绞,只剩默然垂泪。
  忽而有一张纸飘落身边。她捡起一看,竟是一张和离书。在王端的名字和盖印旁边,“杜月吟”三字墨迹被灵气缓缓地抹除,只留下了一片空白。
  和离书上,最终还是只写了一个人的名字。
  倘若她不愿意,这份和离书,可以永远都不作数。
  *
  徐千屿边走边急急地问:“小冬呢?”
  沈溯微道:“在芥子金珠内,灵气可将她血脉暂封,伤口包裹。性命无虞。”
  随即身边人停下来,怎么拉也拉不动了,沈溯微驻步回头,便见徐千屿甩开他的手,仰头望着他,那琉璃珠一般的眼睛里,倒映着一种戒备之意:“你是谁?”
  沈溯微看着她,缓缓道:“蓬莱……”
  蓬莱。
  徐千屿亲眼看见王夫人是仙门修士伪装,先是十分意外,随即心内有一种强烈的预感。这个修士的到来,如惊天一剑,会划破她现有的生活,好像戳破一场短暂而繁华的幻梦。
  自那个噩梦起,现世的梦就在缓缓地破碎,她在醒来。
  但他是谁呢?
  徐千屿真怕他说出“沈溯微”三字,细思起来,这人像极了师兄。但她记得师兄所持剑叫做“苍阙”,是一把铁剑,出鞘时呈现一种锈迹斑斑的苍青色。
  师兄本是水灵根,但越练剑越快,剑风越寒,后化为御霜,再化为操纵冰雪,以至于到了最后,一剑封喉,而不见苍阙,无人敢近其身。故除了她,少有人知道苍阙的真面目。
  苍阙实在太平平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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