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春雨后,被烧成焦土的元都像雨后春笋般冒出了嫩芽,断壁残垣上新的建筑拔地而起,烟火气逐渐回到这座昔日最繁华的城池。
人间最不缺的就是生生不息的力量。
元都城破,死伤却远远没有预料中那么多,幸存的百姓总是提起一个穿着凌霄宗外门服饰的弟子,他叫林初,年轻俊秀,还有些腼腆,但却撑起巨大的防御幕墙,保护了数百人,最后力竭而死。
他死后化成一面巨大的银色盾牌。
这面盾牌后来到了风停渊的手里,附带着还有一封信,信里是林初憋了很久却没有机会说的心里话。
他其实并不是个人,而是一个盾灵。
剑有剑灵,盾也有盾灵,制造它的人是正邪大战前给风停渊下毒的好友梅长卿。
只不过梅长卿下毒并不是有意为之,他也是被欺骗利用的受害者。他或许曾经因为风停渊的天资而自惭形秽,主动疏远,但从来没有记恨过他。
正邪大战后,风停渊第一次沉睡就有足足十年,期间魔族人入侵风停渊的故乡灵溪城,梅长卿替友征战,却力不能敌,最终全军覆没,直到清虚仙君面对满城孤魂大雪守城。
他生前曾经打造了一面盾牌,想要给风停渊赔罪,可再也没有机会见到他,就阴阳两隔。
这面盾牌沾染他死不瞑目的执念,最终生出了盾灵,就是林初,可他记不得自己是什么,也不知道该去哪里,直到三百年后被林家收养,那家人死于山火肆虐,清虚仙君御水从天际而来,摘下面具,垂眸一眼,让他念念不忘很多年。
那是打造它的人留下的执念。
林初为此身不由己地追随清虚仙君的脚步,明明没有剑修的天赋,却拼命练剑,想要离他更近一点。
那夜凌霄宗大火,半妖躁动,怪物横行,他仿佛被命运牵引,下意识往禁地跑去。
他看见月下松林中白衣男人缓步走来,莫名悸动,问他我们是不是曾经见过,可惜没有结果。
直到元都拍卖会场,风停渊被渡厄放出的八苦鼎吞噬,会场外的林初也被卷入八苦鼎,在八苦鼎里看到打造他的人,看到梅长卿深夜炼制盾牌,听到他至死都没说出口的道歉。
元都一战中,他最终选择挺身而出,去保护那些无辜的百姓,直到灵力耗尽,变成无知无识的盾牌,变回最初的模样。
林初最后在信里写道:“仙君,梅长卿死前一直心怀愧疚,他知道自己无能,被人利用,还没能守住灵溪城,但他始终把您当做朋友,他一直想说一声对不起,尽管这声对不起迟到了三百年。”
风停渊将林初化成的盾牌养在渡厄的识海中,有万兵之主统领下千千万万兵器的灵气浸润,或许再过百年,盾牌又会重新养出盾灵。
那个时候,盾灵什么都不会记得,而风停渊会跟他说一个完全不同的故事。
故事里,他没能堵住他人议论的悠悠之口,到得太迟,只能在大雪中替友人收尸敛骨。
故事里,从来没有谁对不起谁。
*
除了清虚仙君,民间还流传着红衣魔女的传说。
有人对她念念不忘,说她骑着雪白的狼王穿过城池,身后跟着银月狼群,风扬起她大红的裙摆,笑起来惊鸿一瞥,让人终生难忘。
也有人对她避之不及,说她甚至能降服妖尊乌九,骑在庞大狰狞的蛇头上,所到之处寸草不生,甚至后来那只赤血魔龙就是她变的,只要她想,眨眼间就能摧毁一座城池。
两种说法的人互不相让,后来故事越传越离谱,有人说其实红衣魔女没有死,清虚仙君也没有死,他们有一腿,睡过,打了一架,仙君输了,魔女抱着仙君哇哇大哭,最后他们一起私奔了!
不过这种说法太过离谱,谁都没有信,最后自然也就销声匿迹了。
……
然而真相往往就是最离奇的那种。
八方荒野,莽莽山林,曾经让人闻风丧胆的鬼幽魔窟,如今被人血洗一空,从里到外收拾得干干净净。
原本魔修开辟的练武场,被重新翻土,播种,浇水,时常一位穿着白衣的男人出神地站在栅栏外,冰冷的黑瞳凝视着菜地。
此人正是清虚仙君。
他最终选择了退隐山林。于公,他守护了人间太久,却间接造成了修仙界不思进取,日益衰败,或许只有“清虚仙君”四个字彻底死去,才能激发后辈们的上进心。
于私,“风停渊”三个字,终于也有了属于他的贪念。
魔窟后山,他有了一大片池塘,池塘里养着许多鱼,还有了一大片菜园,这里土壤肥沃,风调雨顺,播种没几天种子就发了芽。
他十分耐心,仿佛剑修是意外,种菜才是他终生热爱的事业,只是中间出了点差错,让他被迫拿了三百年的剑。
有时他坐在竹编的躺椅上,抱着一壶热茶静静地望着菜地,好像一尊雕像,会有鸟雀停在他的肩膀上。
他还养了几只鸡。
鸡是菜市买的,他走到哪里,鸡就跟到哪里,卖鸡的老板娘诓他说鸡生蛋蛋生鸡,子子孙孙无穷匮也。
可他养的鸡从不下蛋,风停渊为此琢磨了几日,后来发现是小魔女喜欢漫山遍野地撵着鸡跑,鸡被她吓得魂不守舍,不死就已经算是生命力顽强。
苏厌选择跟着风停渊走了。
她说不出为什么,只知道她乐意,就跟从前无数次一样,她想,所以她就做了。
她试过没有风停渊的未来,她不喜欢。
现在她要试试另一种可能。
离开元都寻找落脚地的时候,有一条青色的小蛇突然从山路旁的草里窜出,缠住了她的脚踝。
苏厌将它拎起来看了一会,对风停渊说“等我一下”。
她跟着小蛇越过一座山,看到了等着她的妖尊乌九。
遮天蔽日的树荫下,庞大的蛇身盘曲在粗壮的古木上,蛇颈微微探出,狭长的蛇眼安静又温柔地注视着她。
女孩的眼眶蓦地红了,忍泪喊道:“爹爹……”
她跌跌撞撞跑上去,抱住了巨大的蛇身,乌九的躯体蜿蜒着将她抱起,动作仍然轻柔。
苏厌埋首于蛇身间,决堤的愧疚将她淹没:“对不起……都是我不好。”
他两处脖颈上的伤已经愈合,留下马车大小的巨大疤痕,剩下的头颅不能听不能说,只有蛇信轻轻吞吐,擦过女孩的脸颊。
蛇尾将一个东西绕在她的脖颈上。
苏厌低头,看到是那枚用他尾骨制成的骨哨。
乌九眸光深沉地看着她,尾巴轻轻拍了拍骨哨,又点了点自己。
它和骨哨中间有特殊的感应,即使没有耳朵,它也能听见哨声。
苏厌吹哨,他就会赶来。
苏厌喉咙哽住,她知道爹爹肯定看见了一切,看到她护着清虚仙君的模样,看到她和赤皇魔君兵刃相见。
她还有很多问题想问乌九,想问爹爹为什么没有厌弃她,想问爹爹是不是接受了她的任性,想问爹爹为什么会出现在元都,千钧一发之际冲出来保护她。
可是终究他们中间只有沉默。
恨是轰轰烈烈,爱却悄无声息。
茂密的林间,斑驳的日光落在蛇鳞上,乌九的目光长久地落在她身上,越来越紧地缠绕她,直到苏厌感到喘不过气来,可却没有挣扎。
她看着爹爹的眼睛,就知道那只是一个太过用力的拥抱。
乌九最终还是松开了她,缓缓游走,他身体一寸寸从苏厌身上离开,前段,中段,尾段,每一片鳞片都眷恋地划过她的身体,最终彻底地和她分开。
他的身形没入山林,成百上千的蛇族密密麻麻地跟随其后。
苏厌也转身离开。
恶人和恶人的分别总是这样,不可以有脆弱的眼泪,也不可以有懦弱的回头,爹爹总是这么教她的。
只不过这次,她忍不住回了头。
她回头,才看到一轮圆月下,山巅巨石上挺立的庞大蛇身,蛇首朝着她的方向。
这一次,和之前的每一次,他都在目送她离开。
*
半月后的深夜,苏厌突然感到周围有一缕强大的鬼气。
正常人不能感知到鬼魂的存在,但她身上有着鬼王的烙印,不过和风停渊在一起后,寻常的妖魔鬼怪都会避之不及,她很久没有感觉到附近有鬼气了。
她翻窗出去,一路疾行,远处阴暗无光的树下,只见一名身躯魁梧的鬼将,阴冷地提着一盏八角鬼灯。
苏厌抱着胸冷冷看着它,抬了抬下巴:“找我做什么?”
她不确定鬼王太阴对她的态度,或许会觉得她背叛了无间深渊,想要伺机杀了她,
谁知那鬼将只是把八角鬼灯递给她,沉声道:“小殿下,这是主上令我送给您的东西。”
苏厌蹙眉。
鬼灯是只有羸弱的小鬼维持魂魄才需要用的东西,她又不需要。
鬼灯沉甸甸地落进手中,下一刻,幽蓝色的鬼火窜起,一个穿着鹅黄色襦裙的女鬼从鬼火中窜出,抱住了她,哭哭啼啼道:“呜呜呜苏姑娘!我好想你啊!”
苏厌:“……”
柔软的小鹿半妖摇着尾巴,抱着她哭得很伤心:“苏姑娘,我差点以为自己永远都见不到你了,还好鬼王说把我的魂魄放进鬼灯里,我就能留在人世间了,可是我太弱了,过了这么久才能来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