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寄云的笑意微微收敛了,他歪头道:“为什么急着回来杀我呢,你应该跑得远远的,让我找不到你才对。”
他在明,她在暗,她本已经逃脱,就该暗中蛰伏,等十年,百年,在他放松警惕的时候一招制敌。
而不是着急忙慌地跑来,什么都没准备好,带着尚未恢复的神魂,堵上虚无缥缈的希望,和他决一死战。
苏厌缓缓抬起沾血的眼睫:“你杀死了我的朋友。”
谢寄云想了很久,才想起那个废物懦弱的小鹿半妖:“就为了她?她对你很重要?”
“不重要。”苏厌眼里有火在燃烧,“但是,没有人能夺走我的东西!”
一道漆黑的刀光自下而上地挥出,谢寄云退后一步,刀光擦着他的脸冲天而起,斩断了他的右臂!
谢寄云像是在咆哮,又像是在笑:“好!你居然还不死心!”
苏厌踉踉跄跄落地,她把刀藏在身后,无数次的对撞,紧贴着身体的杀招,竟然没有一个真的命中她的要害。
她手里看似凌乱的刀光,每一刀都精准地保护了自己胸膛和脖颈,顺带切开他坚不可摧的龙鳞。
谢寄云宛如发怒的巨龙咆哮,这一次伸手刺穿了她的腹部,他覆盖着龙鳞的左手堪比世间最锋利的刀,从苏厌柔软的腹部穿进,从她身后穿出。
苏厌细白的手指抓住他的衣襟,她赤|裸的足尖踩不到地,如同被荆棘贯穿的鸟儿挂在他的手臂上,额头抵着他的胸膛,像是虚弱地依靠,温热的血泼洒在他身上。
谢寄云声音很低,像是含着痛楚:“每次我想和你说说话,你都一定要来打断我。”
苏厌在他怀里笑出了声,她扬起小脸,火光里笑容明媚又天真:“我在等你法力耗尽,变成人形的这一刻。你不杀我,是在等什么?”
谢寄云脸色微变,左手抽出,这次想捏碎她的心脏。
然而苏厌抬手按住了他的眼睛,铺天盖地的黑暗从她指尖涌出,谢寄云两手一空,整个人坠入永无止境的虚无。
一口雕刻着众生皆苦繁复纹路的大鼎将他吞噬。
他大笑地拽住手腕上的玲珑结:“你想暗算我,自己也跑不掉!”
苏厌的声音像风一样幽远。
她说:“谢寄云,让我看看,你最怕的东西是什么。”
第71章 软弱【二合一】
八苦鼎。
无穷无尽的雾气幻化成从前天机阁的模样, 三百年前,天机阁崭新如初, 金碧辉煌, 雕栏玉砌,执法者肃穆庄重,面无表情地在天机阁内外来来往往, 川流不息。
苏厌顺着玲珑结的牵引,跌跌撞撞从雾气中降落, 穿过一道围墙, 落地。
这里是天机阁内部的练武场,数个十岁左右的孩子聚在一起, 提着练习用的木剑。
有人在嬉嬉笑笑:“起来啊,趴在地上做什么?想当狗吗?”
“我光知道废物会被打包赶出天机阁, 怎么轮到你就是例外?”
“人家是谢景怀力保的小少爷,尊贵着呢。”
“谢景怀算什么东西, 我呸!天机阁容不下拖后腿的东西!”
被人群围绕着的孩子趴在地上,大冬天被浇了一身脏水,簇簇发抖,因为发育不好, 比其他人都要矮一头, 看起来格外瘦弱。
他抬起头,露出桃花般漂亮的眉眼,睫毛颤抖, 还结着冰冷的霜。
正是年幼的谢寄云。
他小时候长得柔弱又漂亮, 瓷白的皮肤上缺少健康的血色, 近乎女孩子的秀气与柔美, 带着点怯懦和好欺负的意味。
有心软的小孩说, 谢寄云快要冻死了,去叫他爹把他领回去吧。
他就抓着木剑爬起来,勉强扯出一个笑容:“是我自己摔倒的,找长辈做什么,我们继续。”
站在比武台上,就给了别人继续殴打他的理由。谢寄云一直被打到爬都爬不起来,其他人才扫兴地离开。
幻境里的画面不断闪过,他没有朋友,独来独往,一次又一次在练武场被欺负,但从来不跟谢景怀提,背地里拼命修炼,甚至晚上都不睡觉,熬夜背剑谱。
就这样,他还是个废物,是个发育不良,身材柔弱,任谁都能踢一脚,十岁连筑基期都没有的废物。
废物会被排挤……也是理所应当。
他的确是谢景怀托了人送进天机阁内部的练武场,为人不齿……也是情有可原。
谢景怀无疑是关照他的,虽然从未对他有来自父亲的亲近,从未对他笑,但多好的药材都舍得送给他吃,多好的剑修都舍得请来给他指导。
然而,每个指导他的人,都摇头道他没有前途。
根骨薄弱,经脉紊乱,天生病骨,修为最多筑基期就到顶了。
但谢景怀一直相信他。
每次听到别人对他的否定,谢景怀都会用斩钉截铁的语气道:“不应该。不可能。他会蜕变的。只是需要时间。再等等。”
对面的人犹豫道:“可是,把凝辉丹给他吃,实在未免有些可惜……”
谢景怀冷道:“没有可是。我相信他。”
隔着红木窗棱,屋外偷听的谢寄云身子颤了颤,又急忙从小径溜走,他提着木剑就去了练武场,发狠地对木桩子一通乱砍,带着急于成才的迫切。
这样的画面出现了一次又一次,贯穿一年又一年,有时候只是谢景怀肯定他的寥寥几个字,却以无可撼动的重要性出现在幻境里。
然而以他的身子骨,白天被恶意泼了冷水,当晚就不争气地发烧了。
谢景怀领人来他住的偏院查看。
谢景怀此时还不是未来天机阁阁主苍老威严的模样,只是个三十岁左右的年轻人,姿态挺拔冷峻,眼形窄长,斜睨看人的时候像是打量一个物件。
谢寄云艰难地开口,喊了一声“父亲”。
他勉强扯着嘴角笑了一下,和少主风流又多情的笑容不同,这个笑容是病态而难看的:“我今天好像进步了许多,应该离筑基期不远了。”
谢景怀站在床边,打量着烧得目光朦胧的小少年,转头吩咐道:“最后一次检查他的身体吧。”
检查的结果仍是没有变化。
习武六年,被同龄人吊打不说,泼个冷水都能高烧,实在是无可救药。
谢景怀在漆黑的房屋里,看着艰难喘息的小少年,沉默了很久:“我实在投入了很多,不甘心是这样的结果。”
下属低头,言辞恳切:“或许当年捡错了孩子,他只是恰巧在蛋壳旁边,魔龙幼崽另有其人。”
“我本以为他会蜕变。但这样的渣滓,不可能是魔龙的幼年期。”谢景怀手指一下又一下敲打着手臂,最后道:“是我看走了眼。处理掉他。”
年幼的谢寄云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只是茫然地睁着眼,看着自己住了十年的屋子大门反锁,两个执法者一左一右架着他的肩膀,把他拽下床,凶狠地塞住他的嘴巴,然后拔剑刀,向他砍来!
谢寄云惊慌失措,病中无力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求生欲,挣脱了执法者的桎梏,连滚带爬地逃开!
那一刀只划破了他的胳膊。
血汹涌地流出,浸湿了单薄的中衣。
谢寄云凭借着对屋内的熟悉,疯了一样钻到桌下,他哆哆嗦嗦地拽出塞嘴的布,探出头,凄惶地喊道:“父亲——!”
青白的电闪划过天空,一瞬照亮了谢景怀窗前的身影,他逆着光,轮廓高挑冰冷,眉眼冷沉阴鸷:“我不是你的父亲。”
下一刀刺穿了他的腹部。
谢寄云被钉在地上,嘴里哇地涌出血来。
他还在抬着头,看着谢景怀,桃花眼睁得那样大,仿佛要把他的模样死死印在眼底。
最后一刀瞄准的是他的头颅。
然而谢景怀却大吼一声:“停下!”
漫天惊雷炸响,刀光凌厉,停在了他的后脑。
密密麻麻的暗红鳞片从谢寄云受伤的腹部开始浮现,继而是他的脖颈,耳后,鼻尖,手脚,裸露在外的肌肤被龙鳞覆盖,眉心蜿蜒浮起赤红的魔纹。
谢景怀眼里露出狂热的光,他走近了,蹲下身子,抬起谢寄云的下巴,端详着赤金色的瞳孔:“赤血魔龙……原来如此,受到重伤以后才会显现出本体么?快救人!”
执法者又手忙脚乱地把谢寄云抬到床上,给他止血,吊命的人参不要钱似的往他嘴里塞。
瘦弱的小少年躺在床上,血浸透了床铺,浑身都在发抖,他说:“我被妖怪附身了,是么,所以要杀我……我做错什么了,我变成了什么东西……父亲,我会死吗……”
“他在愈合。”执法者汇报道,“愈合速度惊人。”
“收集他的鳞片。”谢景怀急不可耐,“快!趁鳞片还没消退,血,牙齿,什么都不要放过!”
小少年被按在床上,在惨叫中被硬生生拔去了尖锐的龙牙,继而是手臂上的鳞片,用刀尖一片片剜掉,直到他在剧痛和失血中昏迷。
过了很久,其他人才后知后觉他昏了过去。
因为他即便是昏过去,也是睁着眼睛的。
空洞的,璀璨的金色瞳孔,在黑夜里固执地、死死地盯着谢景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