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被关了一下午,不知其他人都在做些什么,路途上,老奶奶走得极快,甚至头一次开口催促她:“快些!”
转瞬已至黄昏,天色暗得极快,村里的那群娃娃又在跳格子,跳着跳着,一个女孩摔了一跤,自己麻利地爬起来一看,膝盖涓涓流血,没哭,愣了。
其他孩子立马停了:“流血了!流血了!!”
“啊呀!怎么弄得这样?”有人听到声音,吓了一大跳,赶紧把女孩抱起来:“痛不痛?唉哟,真是心疼,赶紧进屋,给你涂药……”
那女孩本来都没打算哭,还想继续浴血奋战,大人一出来,小眼神一瞟,立马放声大嚎:“哇啊啊啊啊啊!!”
云闲:“……”孩子有时候的小心思也是蛮可爱的。
女孩摔在地上,那只绣球也咕噜噜滚出来好远,正好滚到两人脚旁,被丢来丢去,精致的绣球刮破了一个小口,露出里头泛黄的棉絮,流苏也掉了不少,摇摇欲坠。
老奶奶原本急促的步伐停了下来,下意识弯腰,将绣球拾了起来,翻弄两下,喃喃说:“得赶紧补一补。”
她往袖袍里摸针,却摸了个空,这才想起来什么似的,默默道:“……唉。”
她早就不再是绣娘了。
云闲在她身后看得分明,问:“奶奶,这个绣球能给我吗?我的朋友会一点针线,能帮忙补一补。就是风……那个风子。”
“你们补不了的。”老奶奶想都没想,便拒绝:“法喜针法,你们又如何懂得。”
“……”
被紧赶慢赶赶回了屋子里,老奶奶门一关,临走之前,还是例行强调:“听到佛钟再起身,勿要随便开门,莲座晚上不会有人出现。”
众人道:“明白了。”
门一关,云闲站起身,道:“快说说今日有何见闻?”
乔灵珊坐在下面拆台:“你先说你的。抄的累不累?佛陀有没有为难你?”
“没有。”其实到最后云闲也没抄完,但是她以“每写几行就有所感悟沉迷其中所以写不完”这个理由成功蒙混过关,沉思道:“笑面佛陀至少看起来还挺好说话的。”
薛灵秀道:“你也知道是看起来。明光大师都说了她不会当面杀你。”
不过,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有没有杀意,这不是主观可以控制的。若是都这么能控制,官府里头就没有人了。
姬融雪从怀中掏出一颗绣球,“我拿回来了这个。”
“……大小姐,你真是好的不学尽学坏的。我只是抢村民,你怎么连小孩也抢??”难怪她就觉得这绣球坏的是不是太快了,原来新的被抢走了,只能拿旧的出来玩,云闲惨不忍睹道:“对这绣球,老奶奶好像很熟悉。她说,这是法喜针法绣出来的,法喜,这是个什么流派?”
角落的祁执业突然道:“我想说的就是这个。”
他一直觉得那个图案有些熟悉,但总想不到在哪儿见到过,方才终于想了起来。
“八十年前,西界有两个国家,叫宏愿和法喜。”祁执业道:“……不如说,原本就是一个国家,后来分裂成了两个。”
曾有人夸张地说,在西界,十步就有一间佛庙,但其实真正大兴庙宇也就是在那段时间。
这个国家原先叫迦蓝,但不知是皇嗣争权还是单纯倒霉,十几个皇子皇女打得不可开交,平分秋色的时候,老皇帝突然嘎嘣一下被馍馍给噎死了。
谁都没想到皇帝会这么死,就算要死,那也是被自己的皇子毒死,哪能死的这么快这么突然,连个遗嘱都没来得及立。那这下怎么办,谁继位啊?
谁都不肯放弃,谁都不肯吃亏,就这么混乱地争了一年多,终于得出了结果。
南北两边各自被两个皇嗣占据,迦蓝就这么分裂成了两个不同的国家,中间划定一条界限,那就是国界,谁若越过,便以外敌入侵论处。
为了稳固自己的权力,不让自己的国民跑到对方那儿去,两个掌权者卯足了劲给自己的民众洗脑。说对面草菅人命啊,对面不把人当人,多么可怕多么恐怖;甚至各自篡改史书,编造了一大通对面是如何如何对不起自己,如何如何丧尽天良。
第一年的时候,民众看着,还觉得好笑。这么编,谁会信?完全谎话一通,胡编乱造!
第十年,有人开始信了,但很少,半信半疑,真相还在流传。
第二十年,史书上荒诞的谎话,就变成了事实,真相反而变成了谎话。
第三十年,刚出生不久的五六岁小孩,学说话没多久,就会摇着手臂大喊:
“混账宏愿法喜!都该死啦!”
两个人都想要对面的那半土地,并都真心觉得那本就该属于自己。
战争的开始只是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当年的边界线已经模糊,附近的两家人起了争执,谁都不愿意往后退一寸。到底是宏愿那头进了一寸,还是法喜那头进了一寸?现在已经无从考证了,但这并不重要,因为这件鸡毛蒜皮的小事,法喜那头的人怒而拿起锄头打了宏愿之人的头,当场头破血流,第二天就在家里的床上没了气。
这件事掀起了轩然大波,终于,不知是谁,冲进了对方国境内,杀死了第一个人。
从此之后,战争一发不可收拾。
论证谁对谁错已经没有必要,这场腥风血雨的战争持续了不知多久,期间又死了不知多少人。佛门刚开始还为难民提供庇护,但后来却一直保持中立,不敢再随意出手。
迦蓝是信佛的,两个国家都是信佛的,按理来说,佛门应当庇佑两方,可这种情况下,各自都杀红了眼,连保全自身都做不到,更何谈庇护?
乱世之下,佛寺反倒一间又一间地建起来。战火烧了越久,普通人就越希望能早些结束,祈福,焚香,点灯,佛像越塑越高,越塑越豪华,现实却越来越残酷,越来越血腥。
“……最后,这两个国家还是合为了一体,重又改回原先的名字,叫迦蓝。”祁执业僵硬道:“这段历史,恐怕他们自己也觉得丢人,几乎不怎么书写,实在要写,就一笔略过。”
云闲似乎想到了什么,抬眼道:“所以,明仁前辈……”
祁执业点头:“战争的第四个月,明仁前辈打伤佛门三十三弟子,叛逃出山。”
寂静屋内,众人沉默,只有呼吸声回荡。
如果此前还是不确定,现在就几乎可以认定,笑面佛陀,就是明仁了。
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能让一个人变成现在这副模样?
夜黑风高,屋外呼啸声阵阵,比起前几日要更加急促,仿佛有什么人在低低惨叫,姬融雪神色一动,道:“白天的时间越来越短了。”
这不是什么好的征兆。
六人默默躺下,各自在想事。
云闲道:“我总感觉,那老奶奶不让我们半夜出门,是想保护我们。”
“可。”乔灵珊迷茫道:“严格来说,老奶奶老爷爷不都是明仁前辈自己构建出来的意识体吗……这二人没多少修为,若真是法喜国人,早就去世了,也不是灵体。”
“是啊。”云闲枕着脑袋,看向窗外朦胧的圆月:“一边保护我们,一边想害我们?”
门外有人在撞,道:“睡了吗?睡了吗?不要出来!不要出来!外面没有人!没有人,没有人……”
说话声音越来越奇怪,越来越非人,仿若什么怪物嚎泣。
此时此刻,即墨姝躲在大殿之外,看着眼前场景,深深吞咽了一下。
喉咙干涩,不管再怎么吞咽也无法濡湿,些微血腥味冒了出来。
……白日最为庄严的大殿之外,干干净净的院内,洁净的菩提树染满红色,而树冠之下,笑面佛陀遮天蔽日——
如果还能看得出来是她。
如果还能看得出来是个人的话。
明仁那张面上不复任何笑意,冷漠似冰,自头以下全是颤动的血红枝条,每一条都接在下方载歌载舞的人群头上,太阳穴内,耳中,胸前,灵气如潮水一般涌进她体内,枝条舒展,临近崩坏的结界又再一次被重新固牢。
之下载歌载舞之人,渺小如蚂蚁,早就已经死去多时,面色青白僵硬,如同提线木偶,围着笑面佛陀,癫狂道:“三界如火宅!”
即墨姝:“三界如火宅……”
“炼狱佛陀现!”
“炼狱……不!”
即墨姝猛然回神,惊出一身冷汗,再抬头,恍惚觉得所有人都在看她。无论什么角度,无论背对与否,每张脸都惨白惨白,唇角皮肉被牵引起,固定成笑意盎然的幅度,狂热道:“天罚!天罚!天罚!天罚!!”
其中一人,穿着和刘简相同流派的衣服,颈骨半折。
即墨姝瞳孔微缩,下一瞬,看到他们全都没有脸,再下一瞬,她看到了自己的脸,密密麻麻,层层叠叠,各式各样的死法。扼死、溺死、捅死……视线如万花筒一般混乱旋转,她情不自禁向前走了一步,又惊醒,怀中分神期魔修的头盖骨在疯狂颤抖示意。
快逃!快逃!!
这才寥寥几眼,她便不能再看了。
在笑面佛陀注意到她的前一瞬,即墨姝一咬牙,捏碎了什么符咒,整只魔瞬间消失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