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敢问应前辈,我镜明宗有何人开罪于您?”容洵抬手一礼,恭谨问道。
以应如是的修为,他理应唤一声前辈的。
“你。”应如是拿起刀,玄黑的刀鞘全无赘饰,透着一股幽深冷意。
容洵怔在原地,她这是什么意思?
应如是不介意为他解释一二:“我师姐有个女儿,从前同容掌门还算相熟。”
“本尊还要谢过你清溪容氏,将流落在外的她收为家奴,留得一条性命。”她话中带着几分讥嘲,“也亏容掌门不弃,将她收作首徒,悉心教诲——”
最后几个字,她念得异常重。
而在这番话出口后,周围议论声骤起。
“容掌门的首徒……她说的,是那个已经没入十万大山的容少虞?!”
“镜明宗杀了天水阁公子的容少虞?”
“她竟然是天衍宗弟子的女儿……”
“这家奴何意?容掌门的首徒,怎么会是一个家奴?”
“听说容少虞本是被容家少主捡回的孤女,后来便养为剑奴,大约是因她忠心,才会被容掌门收为弟子。”
“如此,天衍宗该感激容家才是,又何来寻仇一说?无论如何,没有容家,容少虞也不能留下一条命来,就算后来被逐出师门,也怪不得镜明宗,谁让她杀了人……”
容洵瞳孔微微放大,他从不曾想过,太上葳蕤在这世上还有至亲长辈尚在。
坐在席中的容玦神情不见有什么变化,随着年纪增长,他越发喜怒不形于色,让人瞧不出他心中所想。
将诸多议论尽收耳中,应如是勾起唇角对容洵道:“容掌门,可是如在座之人所言,本尊应当好好谢谢你。”
她眼底却不见笑意。
容洵有些狼狈,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容家和自己做过什么,他俯身一拜道:“少虞之事,全为我一人之过……”
应如是打断了他的话:“容掌门自谦了,容家那位少主功劳也是不小。若无他,我师姐的女儿又何须受幽冥寒毒之苦!”
这话又是怎么说?在场不知内情的修士都竖起了耳朵。
应如是的目光落在容玦身上,如同刀锋一样锐利:“昔日你幼妹为玄阴刺客所伤,身中幽冥寒毒,你将毒引至我师姐女儿体内,令她日夜受寒毒所苦,毁了道途,修为难有进境!”
许多人都不知幽冥寒毒是什么,但对修士而言,毁了道途无异于要人性命,不过容少虞是这位容家少主救回的,如此也让人不好说什么……
应如是盯着容玦,一字一句道:“你未曾将自己做过的事如数说出,反而欺瞒她,说这寒毒是她天生所有,为缓解寒毒发作,助她拜入你叔父门下,自此对你万般感激,将容氏上下视作恩人——”
“天下之间,能有如此玲珑心思的,实在少数。”
青云台上一片哗然,在应如是这番话后,诸多异样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容玦,如此行事,未免有些下作。
清溪容氏自诩诗书传家,风骨高洁,这容家少主却做出这样的事,当真讽刺。
有人偷偷觑向容洵,此事,容掌门可知道内情?
“你的妹妹是人,我师姐的女儿便不算人?”应如是逼问道,“因你在寒月将她捡回,她便理应为奴为婢,被你毁去道途还要感恩戴德?!”
渡劫境的威压倾泻而下,让在场修士不寒而栗。
太上葳蕤降生的那片湖泽,有太上霄云留下的灵力相护,即便容玦不将她带走,她也不会有事。
而以她无垢之体的资质,就算要入天衍宗为弟子也并非不可能。
但最后,太上葳蕤做了镜明宗名不副实的大师姐,还要为容洵为寒毒之苦感恩戴德,可她身上幽冥寒毒,本就是因容氏而来。
他们怎么敢如此?
“应前辈!”容洵开口道,“少虞之事,是我未曾管教好玦儿,前辈要怪罪,只管寻我便是!”
应如是轻笑一声,抬起刀:“容掌门说得是。”
话音落下,她的身形顿时消失在原地,破空声响起,容洵想躲,但已经来之不及。刀鞘重重拍在他心口,巨力袭来,即便以他洞虚修为,也无法稳住身形,只能狼狈地向后退去。
“敢问容掌门,”应如是在他耳边冷声道,“你既将我师侄收为首徒,可曾尽心教导?”
“因她曾为容氏家奴之故,你将门中俗务尽数交给她打理,云游在外,倒是逍遥得很。”
太上葳蕤曾为容玦身边的剑奴,自是从小就被教导如何打理俗务。
“你镜明宗内,可有长老会令自己门下年纪尚幼的弟子代理俗务?!”
对于修士而言,这本是修行的最佳时间。
从一开始,容洵就没有把太上葳蕤当做自己真正的弟子,他觉得,自己愿意看在容玦的份上,收一个资质不足的家奴为弟子,为她缓解体内寒毒,已是天大的恩情,她为自己分忧,本是应当。
被应如是点明这一点,容洵羞愧难忍,因为应如是说得丝毫不错,这么多年来,他实在亏欠了少虞。
他没有将她当做弟子,而是还将她视为容家家奴。
“你们将她当做摆布的棋子,倚仗的,不过是你们强过她。”应如是的眼神很冷,自始至终,她的刀都没有出鞘,“而今本尊强过你们,自然也有资格来讨一个说法。”
刀鞘击在他背后,容洵心神失守,竟是半跪在了地上,他撑在地面,喷出一口血来。
劲风扑面,刀鞘落在肩上,容洵支撑不住,彻底跪了下去。
在他面前,长刀回到应如是手中,她面上不见多余情绪。
容洵抬起头,惨笑道:“前辈说得不错,这是我欠少虞的……”
从知道了真相的那一刻起,他就在愧疚,但除了愧疚之外,他什么也没有做。
容洵既不能像容玦那般毫无悔意,又下不了决心为太上葳蕤讨一个公道,剩下的,不过是心中那片愧疚罢了。
“你根本不配做她的师父。”应如是冷声道。
师父,如师如父,在修真界,是堪比父母子女一般亲密的关系。
容洵根本没有资格,做太上葳蕤的师父。
见容洵不打算躲,应如是也并未手下留情,振袖一挥,容洵的身体便不受控制地倒飞出去,撞倒了数张案几,杯盘落地,响声清脆。
他倒在地上,浑身狼藉,连爬起身来的力气也没有了。
容洵这一生,大约也没有比现在更难堪过。
第150章
青云台上鸦雀无声, 在今日之前,没有人知道,太上葳蕤拜入容洵门下原来还有如此多的内情。
“原是如此, 我还道容掌门如何要收这样一个天资如此寻常的弟子……”有人似有所悟。
他身旁束发道袍的女修深觉惋惜:“若非是为容家少主的妹妹引渡寒毒, 以无垢之体的资质,便是想入天水阁也绰绰有余, 却是被这样毁了。容氏如此, 未免过分了些。”
若是她能遇上这般资质, 定是要好好培养, 将来定能成为门中支撑。
“既得了好处, 还叫别人反过来感激自己, 这样的手段, 可真是高明。”老者冷笑一声, 语气讽刺。“上回我同慕容家争抢灵脉,这容氏竟还有脸来做裁断。”
“我从前还觉得容氏少主是位君子,如今看来,却是错了。”
“谁能料到,昔日那位镜明宗大师姐, 生母竟是出自天衍宗的。”
容氏既然对太上葳蕤做出了那样的事,而今应如是以师叔的身份来讨个说法, 也是当有之理。
应如是不再看已无还手之力的容洵, 冷然的目光径直落向容玦。
太上葳蕤前半生所经种种,皆在容玦一念之间。倘若他能在将幽冥寒毒渡于太上葳蕤后, 把一切如实相告,应如是都不会如此愤怒。
他毁了太上葳蕤的道途,却还要她将他,将容氏当做恩人, 心思之深沉,令人心惊。
如若太上葳蕤没有发觉真相,那是不是她这一生都要因这份恩情为其驱使?
应如是不知,在不知道寒毒真相的前世,太上葳蕤为了所谓的恩情代容瑾入天水阁为质,最后死在容玦箭下。
见应如是一步步向自己走来,容玦仍旧坦然地坐在原地,并无动作。
他很清楚,以自己如今修为,在渡劫期的大能面前是不可能脱身的,既然如此,何必再做无用功。
“少虞之事,的确是玦之过,不知前辈打算如何?”容玦抬起头,温声问道。
到了这个时候,他仍旧有着让人心惊的冷静。
应如是并未因容玦只是金丹修士便小觑于他,能有如此心性,哪怕修为不济,也绝非易与之辈。
“你觉得本尊想如何?”应如是反问。
容玦不卑不亢道:“少虞既是前辈师姐的女儿,前辈便是杀了我泄愤,也是应当。”
“还望前辈不要因我,迁怒于容氏其他人。”
他说着,竟是摆出一副引颈就戮的姿态。
应如是并不为之所动,指尖微动,便有天地灵气汇聚,化作一股气浪将他掀翻。
容玦在地上滚了几圈才止住去势,如此一来,什么坦然气度都丢了个干干净净,应如是总算觉得顺了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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