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泽道:“此人狼心狗肺,作恶多端,还将你娘囚禁那么多年,百般虐待,实在罄竹难书,你竟还想让我放了他?”
天衡咳了两声,轻轻摇了摇头:“这毕竟是我爹的身子……你若杀了他,我爹岂不是回不来了……而且,叔叔也是个可怜人……从小孤苦伶仃,寄人篱下,这种寂寞我体验过,我知……我知有多不容易……而且,叔叔他比我还苦,因为……他付出了那么多,大家却始终只记得我爹的伟大……”
听闻此言,紫恒早已呆若木鸡。
胤泽那一击,虽击碎了天衡的魔核,但也击碎了天衡身上所有的封印。因此,所有被封尘的记忆,也都回来了。
天衡看了看尚烟,道:“虽然是很久以前的事,但我记得,我小时曾和爹娘在神界生活过……爹是全天下最负责的父亲……对娘亲负责,对朋友仗义,所有人……都很佩服他……后来我才知道,他是东皇紫修,是魔界的英雄……娘,若他回来,替我告诉他,生养之恩,感激……不尽……”
他脸上的笑容从温暖转向凄然,眼中失去了光彩。
“天衡,天衡……”尚烟推了推天衡的手,只觉得天昏地暗,头晕目眩,甚至来不及生出任何情绪,“儿子,你不要吓我,你不要,不要吓我……”
“东皇紫修,魔界的英雄……”紫恒说着说着,又大笑起来。
这么多年,他一直以为,自己已经取代了紫修。连带天衡,他也当作是自己的儿子。
可是,一切不过只是镜花水月,海市蜃楼。
随后,他听见了尚烟痛彻心扉的哭声。这些年里,尚烟曾在他面前哭过很多次。
他才知道,那都是装的。难怪他从未因此动容过。
大雪漫漫,飘洒了万里孤寂与颓败。
最终,紫恒只轻轻说了两个字:“撤兵。”
魔军撤退后,胤泽拭去嘴角的血,道:“天衡的肉身已死,但元神还有救。尚烟,我要带天衡在无人之处疗伤,你们先在此处等我,不要打扰我。”
“好。”
尚烟虽这么回答,心中却不抱任何希望了。
她知道胤泽那一招有多狠,也知道天衡的体质扛不住。胤泽性格固执,不到黄河心不死罢了。
之后,小贤为尚烟治疗好伤口,知她心情低落,便带着火火走开。
尚烟飞到雪原上,眺望远处的金钟海。脚步声沉重,把雪地踩得吱吱作响。
然后,她听到了紫恒的声音:“烟烟。”
尚烟没回头。
太阳微弱,赋予大雪浮光,如下了满世间破碎琉璃。
大雪是千年的记忆,携着悲悯的微光,掠过紫恒脸上、手上的血迹,似要将他整个人都洗尽。
紫恒站在记忆的碎片里,瞳孔里流动着寒雪的痕迹。
雪原浩瀚,他们俩尘埃般渺小。
“其实,你早已知道我是谁了,对不对?”他虚弱地笑道,“你等他,已经等了很久了吧……”
尚烟方经丧子之痛,现在既无爱,也无恨,既无期望,更无绝望,只剩下万念俱灰,茫然虚无。
紫恒道:“我犯下的过错,不求你原谅……我只是希望你知道……”
后面的话,他没说下去。
他这一生极其懂得察言观色,甜言蜜语,说了无数动听的话,以取代真正的付出。但当他真正想付出时,竟连肺腑之言也说不出来了。
——我只是希望你知道,哥哥从小爱着你,我也一样。
紫恒抬头,眺望着空中的飞雪,低低道:“烟烟,祝你幸福。”
他吐了一口白雾,瞳仁在冬阳中变成了浅紫色。
接着,他身体摇了摇,便跪倒在了雪地之中。
尚烟听到了轻微声响,但并没有理睬他。
不知过了多久,她发现身后完全没了动静,才回头看了一眼。
只见紫恒倒在雪地里,似已失去了意识。
“紫恒?”她轻声道。
她大步走过去,将他的身体翻过来,用手指试探他的鼻息,发现他已没了呼吸。她将耳朵靠在他的胸前,也听不到心跳。
就好像抱着一具尸体。
“紫恒……紫恒……?”她推了推他,没得到任何反应,又轻声道,“紫修……紫修哥哥?”
紫恒说了“祝你幸福”,按理说是动了放弃的念头。
她的任务总算完成了。
如今紫恒已走,紫修应该会回来的。
可是,不管她怎么摇晃,这具身体都没有任何反应。
一定是因为紫修沉睡太多年,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一定是。
她坚持不懈地摇晃他,道:“紫修哥哥,紫修哥哥,紫恒走了,你可以回来了。”
雪瓣落在他光洁的脸颊上,又在微扬的眼角、窄挺的鼻梁上融化。他的身体沉重,四肢却瘫软无力,稍晃了几下,胳膊随着及腰长发,一同垂在了雪地里。
接着,黄昏悄悄降临。
金钟海似透明的布匹,镶嵌着千万金子,在风中抖动。
夕阳从云层中落下,在海中央射出一道金光,长而缠绵。金子在海面跳跃,随着夕阳西下,离他们越来越近。
察觉到他的体温在一点点流逝,尚烟笑了一声,道:“紫修哥哥,过得够久了,你可以回来啦……唉,我好不容易成功了,都等到太阳下山了,你不会要我等到明天早上吧?”
到最后,黄昏几乎跳到了脚下,好像伸手便可以把它们捞起来。除此之外的海面,则是在藏蓝与淡金间切换。云朵似凝聚的大石头,离海平面尤其近,不时阻止太阳灿烂的身影。夕阳时而被云层遮住,时而完全暴露在外,视野中的一切,包括怀中人的轮廓,也是时而笼罩金光四射的辉煌,时而陷入黯淡模糊的惆怅。
在尚烟心中,恐怖的预感悄悄蔓延。
有一个声音在告诉她:真正的紫修哥哥,已经消失了两千零八十四年。若紫恒的精神衰弱,便意味着紫修能回来,那么,两千多年时间,紫恒难道没有一刻感到软弱过?
可是,紫修一次都没出现过。
其实,当你说出绝情之话时,他便让你如愿以偿,彻底消失了。
如今,你以为逼走紫恒,便能换回紫修?
帮凶杀了刽子手,便能让死者复生?
人死不能复生。
覆水难收。
这之后几百年的努力,不过只是你的一厢情愿罢了。
尚烟被自己的念头吓到了。
“不,不可能的。”她强笑了一下,摇摇头道,“不,紫修哥哥是很坚强的人,他不会这样放弃生命的。”
她握着他的手,坚定道:“东皇紫修,你快回来啊……魔界需要你,大家需要你,我也需要你……”她越握越紧,只想将自己的温度传递给他。好像只要将他焐热了,他便会醒来。
树叶郁郁葱葱,面光的方向也镀上了金色,阴影部分却依然翠绿。太阳竭尽全力,烧光了又一天的燃料,似乎只想让尘世记住它的光与热。随后,它周边的光变成红色。附近上空的云也变得上暗下红。苍穹似打碎的染坊:黄金,深灰,暗红,天蓝,藏蓝,纯白,瑰红,全部揉在一起,变成了海湾的幕布。
这是一日中最短暂的时刻,却也是最美的刹那。
男子的面容美丽俊秀,也因着这七彩之光更加灿烂。
但他们身处雪地之中,他的体温迅速下降,已与冰雪无异。
尚烟全身冷汗涔涔,抓着怀中人的手,又摇了几下,声音已带了一丝哀求之意:“紫修哥哥,我错了,真的,我不该不查清真相便质问你……你醒过来……好不好?只要你回来,你怎么责骂我、惩罚我,我都接受……”
与紫恒对峙的数百年,尚烟一直很顽强。
此时,她却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无助。
她把头埋在他的怀里,出神很久,脑子里只有一片空白,又如梦初醒似的,接着摇晃他。
但她知道,这只是一个躯壳,没有灵魂。
最后,天黑了。远处码头的灯亮了。它安静而孤独,成为了夜晚的太阳,指点着迷途飞雪的方向。
天衡死时,尚烟还能感到生不如死的痛。
现在,她知道,大哭、崩溃、甚至精神失常,才应该是她的正常反应。
可奇怪的是,她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
大概是因为想通了。
她写了一封飞信给胤泽,又回到紫修身边。
“紫修哥哥,你放心地去吧。我会把天衡救回来的。”她理了理紫修的头发,心疼地抚摸着他额上的疤痕,“他的元神还在呢。只要我将自己融化,打造新的躯体,便可以延续他的性命。”
她抱住了紫修冰冷的身体,又轻轻道:“而我们俩,也可以永远在一起了……”说到最后,她闭上眼,眼泪落下来,却是在一张满足的笑脸上。
落雪如杏,点亮了尚烟这一生所有的记忆。
往事如水,历历在目,略过八千五百三十九年的生命之海,燃烧成了一片璀璨的云烟。
尚烟紧紧搂住紫修,身体微微抖了一下,额心昭华神印上,便有金光射出,迅速灼烧她的元神。
她的黑发与紫修的发纠缠,白肤如雪,红唇如樱,一身白色裙袍在风雪中抖动,又被昭华之光染成了金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