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风卷莲动船(六)
“姚管家是我舅父的义子。”章清昱给沈如晚介绍,“他能力极强、机敏灵活,很得舅父看重。”
章家毕竟也是临邬城周围数得上的乡绅,在东仪岛上说一不二,当然也是要有管家分担府里的大小事的。一般来说,会成为管家的人,都是家主的心腹,若是那种绵延了几代的世家的大管家,必然是几辈人都跟着府里的家生子。
章家的情况特殊一些,发家的年岁还没那么长,不要说有什么家生子了,往上数二十年,章家人连给大户人家当管家的资格都没有。
不过,办法总比困难多,章家正好有个合适的人选担任此职——章员外发家以前,在临邬城有个老兄弟,后来命遭横祸,全家相继惨死,只剩下一个三四岁大的幼子,正巧那时章员外撞了大运发达起来,就把老兄弟的独苗接来,认作义子。
待到这义子长大成人,就正式做了章家的管家,成为章员外培养给章大少的左膀右臂。
“清昱小姐过誉了。”姚凛年纪其实不大,比章清昱大上两三岁,但长身玉立,眉眼细长,很斯文的长相,看着便让人觉得他很是靠谱。他朝章清昱微微颔首,“都是义父抬爱。”
沈如晚看他,莫名觉得他和章清昱有些相似,倒不在于眉眼五官,而是待人接物的态度和气质。都是一样谦恭有礼、处处小心的态度,把自己的揣度和想法都藏在心里。
这样相似的两个人,在章家的处境又如出一辙,都是半亲半疏,既不能名正言顺地享受章家的少爷小姐待遇,又仿佛比寻常帮工更不同,不上不下的尴尬。
然而两人面对面站着,却仿佛十分生疏,连称呼也很疏远,实在是很有意思的一件事。
“沈坊主,您先前问花农要的东西,府里都备好了。”姚凛偏过身,转向沈如晚,很客气,“还有些不确定的,也备上了,您什么时候要用,直接吩咐我便可。”
沈如晚挑眉。
她说给种花人的东西虽然都很常见,但也不是一下子就能找全的,特别是东仪岛这种孤悬湖上的岛屿,和外界的交通没那么便利,物品种类也没那么多。世上永远是越繁华、交通越便利的大城市,物品种类才越是多。
她给章家人留了两天的时间,就是等着他们这两天乘船去临邬城把东西备齐的,结果竟然没用上?
“你们东仪岛的储备,还挺丰富的。”她有点惊讶。
姚凛微微笑了一下。
“您列出来的东西品类有些杂,岛上确实没有储备。好在都不是稀罕物事,我差人即刻去临邬城买来,如今倒都侥幸备全了。”他轻描淡写,仿佛说出来的事不值一提,“您若方便,现在便可去查验一番。”
沈如晚的记性还没差到会忘记章清昱是怎么一个人走到临邬城的程度,现在姚凛却说差人备车马即刻就能在两地来回。
“这可真是不巧。”她语气平平,却无端显得咄咄逼人,“章清昱,你在花坊里对我说得那么情真意切,我还真相信你们东仪岛对我是真心信服尊敬,这才愿意跟你来看看,没想到你们章家人是压根没把我看在眼里——你来请我,连辆车都不备,还得我带你回去,这是诚心邀请的态度吗?”
章清昱一怔,下意识辩解,“沈姐姐,我不是……”
说到一半,又隐有所悟,收了声,一面惴惴,又朝姚凛看过去。
姚凛从沈如晚说出第一句话的时候,就露出一点了然,很快地看了章清昱一眼,转眼又收回目光,垂着眼睑,静静地听沈如晚意有所指的质问。
这不是在质问章清昱,恰恰相反,这是沈如晚为了章清昱在质问他、质问他背后的章家人,既然能即刻安排去临邬城的车马,为什么却让章清昱下了船自己走着去?
同样是为章家办事,没有这样的道理。
“是我考虑不周。”姚凛不急不徐地说,语气很谦恭得体,“事情匆忙,原先早已联系好车马,只是当时突发急事,我手忙脚乱,便把这事忘了,没来得及告诉清昱小姐,没想到酿成大错,怠慢了二位,绝非有意。待会我便去义父面前自请受罚。”
章清昱闻言,不由看他,欲言又止。
那天晚上舅父临时差她去临邬城请沈如晚的时候,姚凛分明不在东仪岛上,而是去临城办差事,直到第二天才回来,那时她早已出发去临邬城了,就算姚凛再怎么周到,也来不及给她安排的。
可沈如晚这个贵客质问起来,姚凛也只能这么说,不然他又能怎么说呢?
做管家、义兄的不承认是自己的问题,难道要对外人说是做舅父、做表兄的章家父子没这份心吗?
分明是家人,却也是外人。
她最明白。
“这样么?”沈如晚对姚凛的话不置可否,她说这些话本来就不是为了说给姚凛这个管家听的,管家说话不顶用,只有真正的主事人说话才有用,“那我就等章员外的消息。”
姚凛深深颔首。
“既然东西都已经备好了,多少也要去看一眼。”沈如晚也不纠缠,点到为止即可,不必动用任何武力,她也有的是办法让章员外按照她的心意做事,“姚管家若是方便,咱们这就过去吧。”
“您请。”姚凛彬彬有礼。
沈如晚神色平淡,迈步向前。
姚凛退后她半步远,紧随其后。
朝山下走出三五步,他又脚步一顿,从容地转身,朝不知该跟上还是留下的章清昱微微颔首,“清昱小姐若是无事,不妨一起去。”
章清昱看了他一会儿。
“好。”她微微敛眸,轻声说。
章家对这批朱颜花是否能如期盛开确乎十分重视,对于沈如晚要求准备的东西,不仅在数量上翻了个倍,就连品类也十分齐全,她站在桌边,只需一眼,便知道他们多半是把临邬城里能买到的同品类的东西都买全了。
就譬如说沈如晚要求备下的一斤芝麻,不管是新芝麻陈芝麻,还是黑芝麻白芝麻,全都收在袋子里,每种少说也有五六斤,别说是这一期的朱颜花了,要是全都能贮藏好,用到明年去都行。
可惜,整体风水改易是个漫长而又浩大的过程,就凭东仪岛最近的这个折腾劲,到了明年,花田附近的灵气又要变化,沈如晚现在布置的阵法可没法变。
“这个,这个,我拿来有用。”沈如晚随手抓起几个袋子,看也不看剩下的一大堆东西一眼,“其余你们自个儿留着吃吧。”
姚凛看了看剩下大包小包的东西,神色不变,“沈坊主若还有什么需要,只管吩咐我,我一定尽快为您安排。”
沈如晚随手又把挑中的东西放下。
“不急。”她神色淡淡地说,“我是应章员外的请托而来的,动手做事前,自然先要当面见见主人,才好开始。”
姚凛立刻会意。
这是要章员外先对章清昱的事有个说法,然后她才愿意出手,这么大的事悬在眼前,章员外的态度绝对比什么时候都好说话——沈如晚对着章员外是绝不会说自己是为了给章清昱出头的,而是意指章家慢待她,这当然也是事实。
“我明白您的意思。”姚凛没装傻,平静客气地承诺,“今晚一定给您一个交待。”
其实能有什么实质性的交待呢?最终受罚背黑锅的不过是姚凛罢了。
但沈如晚需要的只是让章家父子知道,她确实愿意照拂章清昱一二,而她的面子,谁也不能不给。
撇下两人,从二楼穿回屋的时候,沈如晚绕过走廊上的窗台,正好看见院子前后空无一人,而章清昱默默站在屋檐下,神情少见的寂然清冷。
姚凛从堂内走出来,和她并肩站在屋檐下,静静看檐上水珠凝结,倏忽坠落。
“你的这个朋友,”他慢慢地说,“倒是有些难得。”
章清昱没看他,只是安静地凝视那滴坠落的水珠落在地上,湮灭无声。
“我算不上是她的朋友,朋友是要交换的,而我什么也帮不上她。”她说,很轻,像一触就散的浮萍,“我这样子,注定不可能和别人做朋友的。”
姚凛忍不住微微偏过头看她。
但章清昱已往前走了,只留给他一个背影。
沈如晚站在窗边,看着姚凛静静在原地,没什么表情地伫立了很久,终于回过身,穿过走廊走了。
她慢慢挑眉。
看起来,章清昱和姚凛的关系,也并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生疏。
堂前燕低低飞了个来回,落在窗前悬挂的巢上,喳喳叫了两声,啼落檐上三两水珠,落在窗台上,洇开小小的水痕。
终归是春归大地。
沈如晚垂眸望着那圆圆的水痕,忽而微笑。
*
傍晚到了开饭的时候,沈如晚从客房里出来,却发现章家气氛有点怪,到点不开饭,忙了一天的帮工竟然也不急不催,反而围在一起聊天,说得热火朝天的,她都不需要着意去听,就能听见谈话声飘进耳边。
“听说是邬仙湖里有怪鱼!”往日这个时间点最忙的掌勺大婶,厨艺堪称一绝,几道拿手菜不比外面大厨差。今天却没在后厨忙前忙后,举着个锅铲,另一只手在围裙上来回擦着水,院子里属她嗓门最大,“阿桑他们根本没出船,就是在边上转了一圈,就被那个怪鱼盯上了,船都给撞翻了,差点命都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