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来年前,沈如晚从邪修手里解救出还是女童的章清昱,可是带着章清昱在天上飞了两刻钟才到章夫人面前,哪有今日这瞬息之间换了天地的本事来得莫测?便是凡人也看得出差距。
不过说到这里,章清昱又回过神,自觉失言——都是神通,当年沈如晚还救了她,哪有当着恩人的面比较如今的神通孰高孰低的道理?
“如今是见了世面,瞧不上我当年的遁法了。”沈如晚斜斜瞥她一眼,似笑非笑。
“没有没有,没有的事。”章清昱慌得连连摇头,“只是没见过……是我没见识。”
沈如晚看她慌成这个样子,眉眼微扬,偏偏也不解释,就看她慌慌张张又结结巴巴的样子。
其实章清昱说的没错,当年沈如晚在遁法上的造诣远不如今日,只能带着章清昱凭虚御风飞上许久,哪像今日这般咫尺千里?十来年的光景,到底也不是虚度的。
不过沈如晚这人心眼挺坏,就爱看别人手忙脚乱的样子,凑成她乏味无趣日子里的乐子。
她故意不接话,神色冷淡,“天色还未晚,应当有渡船,去东仪岛怎能不乘船看湖上风光?且等着渡船来吧。”
章清昱只道她是生气,急得支支吾吾,又不敢再说,只能一边应诺,一边偷偷摸摸看沈如晚脸色。
沈如晚只作不觉,施施然临眺湖光水色。
章清昱两只手并在一起,攥着衣角绞来绞去,惶惶不安,险些把素色裙面给绞成麻花,只觉和沈如晚并肩站在这里的每一个呼吸都无比漫长。
好不容易等到视野极限处,一片孤帆从金灿灿水天之间悠悠驶来,章清昱简直觉得自己得救了一般。
“沈姐姐,渡船来了!”
沈如晚淡淡地“嗯”了一声,却不说话。
章清昱想起自己还该在忐忑中,又蔫了。
沈如晚逗她逗得差不多了,待那渡船终于悠悠摆渡过来时,向前走了两部,朝章清昱扬扬下巴,语气倒也温和,“上船吧。”
章清昱从小在东仪岛上看人脸色,顿时松了口气,跟在沈如晚后面,朝摆渡人招手,“刘伯!”
沈如晚和她一前一后走上那渡船,朝船篷里走,还未坐进去,脚步便忽地一顿。
船篷已坐了个人。
倒也不是什么故人,只是这人前些日子在对面酒楼上接连看了她三天,也就忽然眼熟了。
船篷里,就在沈如晚驻足时,曲不询正好抬起头,与她目光相对。
第3章 风卷莲动船(三)
“曲大哥,你怎么在船上?”对视的是沈如晚和曲不询,先开口打破沉默的却是晚一步走进船篷的章清昱,她看见坐在船篷里的人,有些惊诧,“这么晚了,是有什么事要去临邬城吗?”
曲不询顿了一下,目光从沈如晚身上移开。
“我能有什么事?”他懒懒地往后一靠,斜斜地倚在船篷壁上,单手闲闲地敲了敲摆在身边的酒坛子,“买酒。”
“你想喝酒,岛上就有啊?”章清昱更惊讶了,“他们没有告诉你吗?”
曲不询一口拒绝,“那不行。”
“你们岛上的酒太淡,一点滋味都没有,喝了都不会醉。”他语气很嫌弃,“一点意思都没有。”
章清昱哑然。
他们岛上的酒有那么淡吗?
“你会醉?”沈如晚站在边上,忽然问他。
曲不询抬眸看她。
“你这是什么鬼问题?”他嗤笑,“是人都会醉。”
沈如晚不置可否。
修仙者喝再多凡人的酒也不会醉,东仪岛的、临邬城的,全都一样。
她在他对面坐下,没说话。
“诶,可是这船分明是从岛上的方向来的?”章清昱跟着沈如晚坐下,想了一会儿,又讶异。
“是啊。”曲不询眉毛都没抬一下,“买完酒就开喝,懒得下船。”
“啊这——”章清昱张口结舌,忍不住往外看一眼撑船的刘伯,得到后者微微点头,确认了曲不询话里的真实性,不由语塞。
沈如晚目光在他身上轻轻旋了一周。
船篷里摆着的酒坛已空了一半,但身上没有半点酒气。
曲不询蓦然抬眸看她。
他目光如电,眼神清明,明明一副闲散的姿态,抬眼时却分明带着锐意,仿佛一柄利剑。
沈如晚与他目光相接,顿了一下,不知怎么的忽然问,“你很喜欢喝酒?”
曲不询挑眉。
“是啊。”他说,反问,“酒不醉人人自醉,谁能不喜欢?”
沈如晚静默了一刹,没说话,侧着脸看向船篷外被落日渲染成一片红霞的湖水,莫名地想:长孙师兄从不饮酒,也不爱醉。
从前在蓬山十八阁中,第七阁专修食道,什么样的珍馐佳饮都能制成,第七阁酿出的陈酿号称神州第一味,纵使修为再高深,也撑不过第三盏,被好饮者趋之若鹜,沈如晚从没见长孙寒去过。
彼时,人人皆知蓬山首徒修身自持,一心修行,从不沉溺身外之物。
——自然,在长孙寒堕魔叛门后,这些都成了笑话。
沈如晚想到这里,不觉便是一哂,其实追根究底,她和长孙寒不过是陌生同门,曾经千百次在人群里悄悄望他,也只能看见旁人都能看见的,人前人后本就不同,她又能有几分了解真正的长孙寒?
越想下去,便越觉得没滋味,倘若长孙寒没死,或许第一个要杀的就是她,以报当年一剑穿心之仇。
沈如晚微微抿唇,凝眸望湖水潋滟,神色越冷。
对面,曲不询如炬目光在她身上落定,顿了一会儿,蓦然收回视线,神色也冷冷的,提起身边的酒坛,仰首把那剩下半坛喝得一滴不落,空坛子重重拍在地上。
章清昱坐在边上,莫名觉得这船篷里气氛压抑之极,连呼吸也不敢出声。
小舟摇摇,行过水天,湖岸渐远,目光极限处,东仪岛的轮廓已在红霞满天里渐渐清晰。
“小章姑娘,两位客人,马上就到岛上了,咱坐稳咯!”刘伯在船头一声吆喝,小船稳稳地驶进渡口。
“沈姐姐,这就是我们东仪岛,我带你去章家,明日若你得闲,我就带你好好逛逛。”终于要下船,章清昱的神情也似松了口气,想了想,拿不定主意似的,又问曲不询,“曲大哥,你要下船吗?”
到地方就下船,这本该是理所当然的事,但方才曲不询的话留给章清昱的印象太深,让她也不确定起来,指不定曲不询还嫌麻烦,非要在渡船上把酒都给喝光才乐意下船呢?
曲不询没回答。
他随意地一伸手,五指并扣,提着几个空酒坛的坛口,单手就全提了起来。另一手往地上一揽,把剩下两个满载的酒坛夹在胳膊里,起身站在船头,背着霞光直直朝沈如晚望来。
“你姓沈?”
神色笃定,语气断然,虽是问句,却没有疑色。
沈如晚抬眸望他,没答。
曲不询也不需要她的回答,他虚虚抱着酒坛站在漫天霞光里,姿态分明松散,身形却高大挺拔如劲松,无形中便有一股迫人的气势,目光一瞬不瞬地落在沈如晚脸上,神色莫名,“我姓曲,曲不询。”
他说完,把船钱往船头一放,也没等沈如晚回应便转身,三两步下船,大步走远了。
沈如晚站在原地,看他高大笔挺的背影消失在视线里,不语。
“真是个怪人。”刘伯没忍住说。
*
在过去的两三年里,沈如晚和章家打过几次交道,多半是和花卉有关的事,但她从来没有亲自来到东仪岛,对于岛上的环境乃至于章家的主要成员都不怎么了解。
“东仪岛地势平坦,耕作渔猎都很适宜,在这里生活,起码是不愁吃不饱的,最近几个月惯例是不出船打鱼的,这也是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此时是万物生长之时,只有顺应天时才不会竭泽而渔。”章清昱自觉地给她解说,“所以沈姐姐你现在来岛上,会发现大家都比平时要闲。”
不需出船打鱼,少了一桩事,自然就有时间依照风俗筹备谷雨大祀了。
对于东仪岛祭祀的风俗,沈如晚倒是有些了解。
东仪岛坐落在邬仙湖上,传说此地本没有湖,气候干旱,周遭居民困苦不堪,有一位姓邬的神仙路过此地,于心不忍,便以一颗宝珠为酬,请来龙王常驻此地,顿时化平地为湖泊,泽被千里,为感谢神仙恩德,遂名为邬仙湖。
而东仪岛的谷雨祭祀,是祭祀龙王,祈求龙王保佑风调雨顺。
“其实还有一种说法是,龙王既爱明珠,又不愿意在此坐镇,邬仙人无奈之下,便从云端将宝珠往下一掷,宝珠顷刻化为湖泊,龙王舍不得宝珠,只得留在这邬仙湖里了。”章清昱说到这里,神情有点恍惚,“沈姐姐,你说这传说是真的吗?”
从凡人的角度幻想修仙者的神通,有时真能叫修士目瞪口呆,一方面震撼于“他们怎么能把我们想得这么神通广大”,一方面又瞠目于“我们都这么强大了,怎么可能会被一点小事难住”。
沈如晚难得来了兴致,当真思索了一会儿,“神州素有龙脉,真龙鲜少现世,但其寿元极长,根据典籍记载,如今至少也有三五条真龙在世,只是隐居各地长眠,不见真踪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