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想说话,同船人也讪讪然,船篷里闷闷的,莫名压抑。
待到船行过半,撞入一片清幽碧色,荷叶连天,小荷才露尖尖角。
四月孟夏,芙蕖未开,蜻蜓已立。
“啊,邬仙湖的荷花竟也含苞待放了。”同船人满眼欣喜,不由轻声说。
言罢,才回想起船篷内还坐着个冷淡难亲近的异人,一时尴尬,已做好沈如晚不会搭理他的准备。
“青绿无边,是很美。”可沈如晚静静坐在船篷边上,轻轻拨开帘栊,竟然真的轻声应和。
同船人惊异地望着她,又不敢太明显,只是遮遮掩掩地问,“沈坊主,你喜欢荷花啊?”
若非很喜欢荷花,怎会忽然如此和颜悦色好亲近呢?
沈如晚余光瞥他一眼。
“不喜欢。”她神色淡淡。
同船人的话又被噎回去了。
他偷眼看沈如晚,不错眼地凝视远近连天碧色,晴光映在她眼眸,专注又静谧——这哪是不喜欢的样子?
真是的,也不是小孩子了,怎么心里喜欢还偏要说反话?
他心里嘀咕着,也不敢说出来,只好继续把话都憋在心里,头探出船篷东张西望,干脆站起身来,站在船头四下张望,眼尖,忽地在满眼青绿色里看见一点异色。
“诶,那是谁家的船啊?这时节可不能捕鱼。”在东仪岛讨生活的渔民,早把天时和规矩刻在骨子里,大家都遵守的规矩,怎么能有人违禁?
一时间,船篷里另一个船客都被忘到脑后,直对着摆渡人吆喝,“老刘,快划过去看看,那是谁家的船?”
微风卷过莲叶,渡船悠游穿过碧色,一摇一晃,慢慢靠近那万千碧叶中的一点异色。
一叶小舢板悠悠荡在连天翠色中,有人抱臂而枕,仰躺在舢板上,懒洋洋地宿在轻舟上晒太阳。晴光耀眼,照在他身上,别有一种忧虑尽去的逍遥。
沈如晚坐在船篷里,拨着帘栊的手微微地攥紧了。
“曲老弟?你怎么在这儿躺着呢?”同船人已然瞪大眼睛,“你这是借了谁家的船啊?”
沈如晚听这人如是称呼曲不询,不由看了后者一眼,他倒是很能和各种人打成一片,章大少那种傲气横生的能称兄道弟,东仪岛的普通岛民也能自然地叫他一声老弟,半点没有修仙者的自矜。
曲不询懒洋洋地睁开眼,目光在渡船上扫了一眼,落在船篷里搭在帘栊上的那纤细的五指上,笑了一下,又收回目光,没动弹,就这么躺在舢板上,望着渡船上的岛民,“荷叶连天,难得好风光,怎能不来看一看?问了一圈,就把船借来了。”
对着能称兄道弟的曲不询,岛民的话就多了,“哎哟,那你可是来早了,再过一两个月,荷花全开了,满湖火烧红,那时候才叫好看呢,年年如是,年年都看不厌。”
曲不询就笑,“是吗?那我怎么也得在东仪岛待到荷花盛开再走。”
“不过,”他说,“一个时节的芙蕖有一个时节的美,接天莲叶无穷碧,也很美。”
岛民显然对此没有太多感觉,但也尊重曲不询的爱好,“那你接下来还在这儿待着,晚上再回去?”
曲不询的目光落在船篷帘栊上那一点莹白指尖上。
“倒也不是,”他说,“我来赏景,顺便等人的。”
“等人?”岛民不解。
这个撑船的刘伯倒是知道,“曲大侠这些日子天天都出船,已有半个多月了吧?我还以为你该等到了,没想到还在等。”
这话说的,曲不询看一眼船篷,莫名就有几分不自在。
他干咳一声,笑道,“快了。”
可不就是快了?
近在眼前。
刘伯和岛民俱是没懂,但看曲不询模样,毕竟不是他们岛上自己人,住上一段时间也就该走了的过客,便也没深究,似懂非懂地笑了笑,说些客套话,“那你忙,我们先回岛上去了,咱们岛上见。”
曲不询目光定在船篷上。
那轻轻攥着帘栊的手仍搭在那里,既没缩回去,也没有走出来的意思。万般好晴光照在那白皙的指尖上,像是抹了蜜的白玉,惹人遐思。
只有他知道,这一双霜雪初凝的手握起剑时有多强硬决绝。
他没说话,仰躺在舢板上,睁着眼看岛民站在船头,刘伯一撑船桨,渡船摇摇晃晃,绕过他身边,转眼便要远远驶开,朝东仪岛方向而去。
曲不询一动不动。
“沈如晚——”他忽然抬高声音,扯着嗓子喊她,“你还真跟着走啊?”
船头,刘伯和岛民一起回头,惊讶地看着他,目光一转,又看看船篷里。
曲不询没看他们。
他仰躺着,一手懒洋洋地伸在额前,眼睛微眯,凝视远天云岚,叹了口气。
“我在等你。”他说。
第17章 枕函敲破漏声残(五)
船篷里静谧,船头刘伯和岛民左看看右看看,难掩惊异。
这两人一个是四海为家的剑客豪侠,一个是临邬城颇有名望的幽居异人,明明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怎么竟好似交情不浅?
可若两人真是朋友,怎么沈如晚始终坐在船篷里一声不吭,连走出来同曲不询说两句话的意思也没有?
他们到底是认识还是不认识啊?
沈如晚坐在船篷里,微微蹙眉。
她没想到,她人还没到东仪岛,半路上便遇见曲不询了。
她还不想这么快见他,可现在不出去,倒显得她气弱。
沈如晚起身,一伸手掀开帘栊,从船篷里走出来,冷冷看过去。
“你等我,我就要搭理你么?”她反问,神色冷淡如寒霜。
昼光映水,淌在她盈盈裙裾边,嫩鹅黄愈发清妍,和她微微凝寒的容光相映,灼灼迫眼,晴光也黯然失色。
曲不询目光望来,凝了片刻。
“理与不理,自然都随你心意。我等我的,也随我自己。”他说着,一挺身从舢板上坐了起来,盘腿坐在船头,看着她笑了一下,“可你到底还是搭理了。”
现在若说她这就坐回船篷里去,未免就太刻意了。
沈如晚冷冷看他一会儿,微微提起裙裾,在刘伯和岛民低低的惊呼声里轻轻踏上眼前一片荷叶,轻轻盈盈如履平地般从渡船头转眼走到小舢板前,刻意放重脚步般,用力踩在船头,把舢板压地蓦然往下一沉,不高不低与水面持平。
曲不询坐在另一头,被她那头一压,这头船头都翘了起来。
他稳稳地坐着,仿若无事,一转头对正目瞪口呆的刘伯和岛民笑了笑,“两位老哥先走吧,我们有点事要聊,待会再回岛上。”
刘伯两人左看一眼,右看一眼,已经话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了,打量着沈如晚的脸色,争相笑着点头,船桨飞摇,转眼就头也不回地往东仪岛上划去。
曲不询也不去看沈如晚,只管盯着渡船划得远了,目光一转,在漫天荷叶碧色上逡巡,没事人一样,悠悠闲闲赏着湖景。
沈如晚立在一片荷叶上,冷冷地看了他半晌,脚尖一点,终是轻轻踏上舢板,一抚裙裾,在他对面坐下。说来也奇,她一立上船头,船面便又不再倾斜,与水面齐平,稳稳地浮在水上。
曲不询转过头来,望望她,笑了。
也不说话,只是勾起唇角望着她笑,没头没尾。
沈如晚神色愈冷。
曲不询慢慢收住笑。
“我等你半个月了。”他说,“我还不知道你会不会来。”
沈如晚神色很淡。
“来又怎样,不来又怎样?”她偏过头,看向无穷碧叶,没什么表情,语气疏冷,“我来东仪岛,又和你有什么关系?”
曲不询又笑了一声。
“说得也是。”他并不反驳,反倒附和她的话,“也没准你是听说东仪岛的龙王庙落成,特意前来道贺的,你做什么都有你的决断。”
他把话说得这么顺,连理由都抢先一步给她找好了,沈如晚反倒有口气憋在那,咽不下,可也发不出,只是沉着脸不说话。
她不说话,曲不询也不说。
他探身掬了把湖水,闲闲地往外一洒,水珠点点落在周遭荷叶上,让那碧绿的荷叶微微颤动,一动一动地,水珠从叶面上滑落,荷叶摇摇,又慢慢地站稳了。
他就再抛洒,于是荷叶又颤动起来。
一来一回,反反复复,悠悠闲闲的,竟也不觉得腻。
沈如晚无言。
无聊,她在心里翻白眼。
她淡淡移开目光,看了一圈,满眼幽绿,尽是人间孟夏风光,让人直觉得这样的日子再长也有意趣。
“这里没虫?”她挑眉质疑。
作为整日与花花草草相对的木行道法行家,沈如晚是太清楚所谓“放舟莲叶间”能有多招惹蚊虫。诗家谈风月,总把置身香草花丛形容得无限美好,引人遐思仿效,可真正到尝试,才意识到,风月再好,敌不过虫蝇环伺。
可此时她坐在这里,周围静谧,不闻虫声,只剩水浪汨汨,声声如吟,风卷莲动,忽疑人间天上。
曲不询偏头看她,唇角一点笑意。
他伸手,拍了拍舢板内侧,懒洋洋地说,“和你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