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对你难道就没好处吗?”宁听澜说起时反问她,“一旦见血,又何分多少?那些死在你手下的人,也是幸存者的亲友,这些人若不死,便该恨毒了你、想要你去死了。”
“我动手除去他们,也算为你扫清了这个麻烦。”
沈如晚对此的回应,是对着宁听澜那张道貌俨然的脸,给了他一拳。
“……是沈如晚前辈吗?”身侧一道温润的声音,似乎有些迟疑,又有几分难以启齿。
沈如晚偏过头,一个身形纤弱如细柳的女修站在她身侧,神色犹疑地望着她。
修士除非因寿元衰减或受了伤而元气不足外,多半能容颜常驻,纤弱女修望着还是青春容颜,可神色带着经年累月积生的疲倦,恰与她身后跟着、对沈如晚好奇注目的高挑少女生出一种鲜明的对比来。
两人的眉眼十足相似,一时看不出是母女还是姐妹。
沈如晚目光在她们身上停顿了片刻,“沈元绯师姐?”
纤弱女修微微抿了抿唇,听见沈如晚叫她“师姐”,眉眼间反倒生出几分不适,撇开头,语气有些生硬,“当不起,前辈叫我名字就好了,我们本也不是什么同门。”
她说到这里,身后跟着的那个高挑少女轻轻拽了拽她的衣袖,于是她又不说话了。
沈如晚缄默不言。
沈元绯也是沈家人,从前是沈如晚众多只寥寥见过几面却没怎么打过交道的堂姐中的一个。沈元绯天资平平,更爱安逸,在蓬山待了几年便回了沈家,她比沈如晚大几岁,两人素来没什么交集。
宁听澜在渡厄峰中交代,当初沈如晚的师尊元让卿不逃不辩、决然赴死,是因为元让卿还有个女儿在人世,宁听澜以此为要挟,换了元让卿一条命。
元让卿的这个女儿就是沈元绯。
这些年来,世人都以为沈氏族人悉数死在沈如晚走火入魔的那场变故里,却不知许多沈氏族人是被宁听澜除去的,只剩下寥寥几个,在沈氏族地深居简出,鲜少见人。
当初宁听澜留下沉元绯,就是为了留下挟制元让卿的后手。
“元让卿的道侣也是你们长陵沈家人,和他有一个女儿,也正因如此,种药人这样利润丰厚的买卖才能落到你们沈家手里,换了旁人家,你以为元让卿那样的脾气,有可能手把手教人怎么种七夜白吗?”宁听澜嗤笑,“也就是因为他的道侣和女儿都是沈家人,沈家想要自己培养一个灵植师出来,元让卿答应了,于是你就这么拜入他门下,成了他的亲传弟子。”
可无论是沈家还是她师尊都没想到,这始于人情的交换,最终也成了他们的终结。
沈元绯的族亲、父亲都因她而死,对她心情复杂、甚至有些恨她,也是在所难免的事。
沈如晚既不会因这一点怨望而生怒,却也不会对沈元绯抱有歉疚、甚或悔恨从前。
她没得选,也已经在所有不由她决定的绝境里做到了她能做到的最好。
她无愧于心,也从未对不起谁。
“我是来见沈晴谙的。”沈如晚沉默了片刻,好似没看见沈元绯那复杂的神色一般,平静地说,“之前都没见到你。”
沈晴谙没死,可也算不上还活着。
宁听澜向来是个爱留后手以便挟制的人。
为了拿捏元让卿,留下了沈元绯;为了挟制沈如晚,又留下了沈晴谙。
当年沈晴谙并没有死,只是受了重伤,她又不像沈如晚这般误打误撞结丹,命悬一线,宁听澜不打算在她身上浪费诸多灵丹宝物,便用了秘法将她变成了活死人一般的存在,身躯犹有微弱生机,可却醒不过来。
“那就进来吧。”沈元绯垂下眼睑,避开对视,“我寻常不爱出门,你见不到我才是正常地的。”
寻常不爱出门,可偏偏今日却出了门。
沈如晚瞥了沈元绯身后的高挑少女一眼,没有多问。
沈氏的门扉已破败衰落了,可转入门中,却又有了些生活的痕迹,简单地收拾出了一小片区域,还算温馨。
“沈师姐,药汤煎好了,正好你们回来了,你快喝了吧——沈姐姐,你来了?”屋内匆匆忙忙地走出个稍长些的少女,腰上缠着一截柳枝,忙忙碌碌地擦着手上的水渍,抬头望见沈如晚,又惊又喜,“这些天晴姐状态都很好,气机平稳,连脸色都红润得很。”
沈如晚把伞收起,靠在墙面上。
“这些天来多亏你照顾她。”她轻声说,“麻烦你了,清昱。”
章清昱赶紧摇头,“以前在东仪岛的时候,一直是沈姐姐照顾我,现在不过是让我照顾一下晴姐,我若是不上心,那我成了什么人了?”
她离了东仪岛,辗转了许久,终于到了蓬山。
也不知该说章清昱到底好还是不少,原本她差了点运气,没能拜入蓬山,辗转未去,恰巧遇见沈如晚,便又幸运地入了门,先做记名弟子,等上几年,若是运气不算太差,便能正式成为蓬山弟子了。
章清昱听说沈晴谙需要照顾,便自告奋勇帮忙,寻了在长陵附近的差事,平日就在沈氏族地照料沈晴谙。
沈如晚先前便来探望过好多回,只是没遇见沈元绯罢了。
“晴姐这样实在让人不忍。”章清昱带她进屋,不自觉叹了口气,“看起来健健康康的,好似和平常人没什么区别一般,可谁能想到她却永远只能这么躺着呢?”
“若能有什么办法,让晴姐醒来,那就太好了。”
章清昱虽然从前不认得沈晴谙,可却在沈氏族地照顾了沈晴谙将近两年,望着面色红润如熟睡、却又永远醒不过来的沈晴谙,自然生出些叹惋。
沈如晚凝视着静静躺在床上的沈晴谙。
那样熟悉的眉眼,皮肤光洁鲜丽,面色红润,就好似再健康不过的人睡熟了一般,忘却一切烦忧。
无论再看多少遍,她心中都会生出一种珍宝终于失而复得的庆幸。
虽然沈晴谙不能睁开眼睛、像从前一般和她嬉笑怒骂,可谁也不知道,即使只是这样静静站在床头望着这张脸,她也会发自心底地快活轻松,情不自禁微笑。
“也许真能让她醒过来。”沈如晚低声说。
章清昱微微讶异,“沈姐姐,你找到什么办法了吗?”
沈如晚沉吟了片刻,轻轻点了一下头。
可奇怪的是,这分明是件再好不过的事,她脸上却没什么笑影,好似有许多心事。
章清昱最擅长察言观色,望见沈如晚脸上的神容,不由缄口,想了一会儿,“是特别难的办法吗?”
沈如晚静默一瞬,问她,“你知道瀛洲吗?”
章清昱初涉修仙界,寻常常识也就罢了,对于方壶、瀛洲这样早已消亡的神山便不甚了解了,唯独知道些意修的事,还多半是从半月摘上看来的。
因此,沈如晚问起这个,她唯有面露茫然。
“瀛洲从前也是如蓬山一般的修仙圣地、海上神山,只是在浩劫中沉入海中了。”沈如晚简短地叙说,“我听说瀛洲有一样宝物,能令离魂之人苏醒,正好对应沈晴谙如今的情况。”
章清昱有些惊喜,“那也太好了。”
可她转眼又想到沈如晚不见笑影的神容,凝神思索了一会儿,“这瀛洲的下落,已没人知道了吗?”
沉入海中,那究竟是全毁了,还是有遗迹留在海中呢?
都说风波恶,对于修士来说,瀚海自然是比陆地更凶险的境地,想要在浩浩沧海中找到多年前沉落的瀛洲,又何其容易?只怕稍不留神便要丧了性命。
沈如晚轻轻叹了口气。
神州上倒也不是完全没有瀛洲的线索,毕竟那从前是与蓬山齐名的圣地,沉落后自然又数不胜数的修士想要找寻,得到与瀛洲一同覆没的财宝。
“若不结丹,根本没办法去找。”她轻声说,微微皱着眉。
章清昱一时没明白——沈如晚自己就是丹成修士,为何对此生出愁容?
可她转瞬便懂了。
当初沈如晚为了让七夜白的真相水落石出,留在了蓬山坐镇,顺理成章地做了第九阁的副阁主,自然不会有人对此有异议。
而如今,沈如晚若要去寻瀛洲的踪迹,自然要离开蓬山,那蓬山的事务又该怎么办?
正因懂了,章清昱才觉不知如何是好。
她望着沈如晚,默不作声。
沈如晚抿唇。
其实她心里已有决断。
她是一定要设法让沈晴谙醒过来的,哪怕只是一线微渺的希望,她也愿意搭上经年累月。
而她若不亲自去寻,又能去哪里找到尽心尽力、愿意冒这么大风险的丹成修士,代替她找到瀛洲?终归还是亲历亲为更放心。
更何况,七夜白的事已真相大白,宁听澜修为被废,在渡厄峰里承受日夜火炙风刀的刑罚,哪怕有人愿意不计代价地救他出来,他也再翻不了身了。
而与七夜白有千丝万缕联系的那些人,也在这两年中被连根拔起。
这件曾藏在黑暗中暗害过数不清的人的隐秘,终于彻底地结束了。
此间事了,她还有什么必要留在蓬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