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的人抬起头来。
“我说是谁,原来是沈如晚——师妹。”班师兄脸上没有半点意外,打量着她,那声“师妹”叫得别有意味,古怪极了。
沈如晚神色冷淡地望着他。
她和班师兄并不怎么熟悉,只寥寥打过几次交道。
她刚被赐下碎婴剑时,在七政厅里等着宁听澜召见,班师兄走了出来,那是他们第一次见面,一个是掌教亲传弟子,虽然光芒总被长孙寒压上一筹,可仍是宗门内的风云人物之一,一个却只是小有名气,恶名缠身的普通弟子,却被赐下掌教信物碎婴剑。
那时,班师兄只是居高临下般打量了她一番,笑了笑,“沈如晚,是吧?师尊在等你。”
从那次起,沈如晚便对他敬而远之。
班师兄瞧不上她,虽然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表现出来,可傲慢藏在眼睛里,她看得出来。
只是那时她从来没明白过,班师兄究竟为什么瞧不上她;
可她也不关心,那时瞧不上她的人实在太多了。
“我要见宁听澜。”沈如晚没有表情地站在那里,语气平淡直白。
班师兄好整以暇地坐在那里,“没头没脑的,你说你想见师尊就见吗?师尊日理万机,要打理宗门要事,没空见无关的人。”
沈如晚冷笑一声,“是么?我还以为他早就在等我,急着想见我。”
班师兄双手合拢,装模作样地惊讶,“你怎么会这么想?”
沈如晚没有说话。
她只是抬眸,冷冷地望着班师兄。
班师兄和她对视了片刻,只觉她眼底锋芒触之即伤,摄人心魄,心头一凛,不自觉挪开目光,“这么多年不见,你的脾气倒是一点也没变啊。”
“好吧,好吧,既然你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我也不卖关子了。”班师兄说,“师尊确实等了你多时,只是如今事务繁忙,没空见你,有两件事,由我代为转告。”
沈如晚面无表情地望着他。
班师兄对上她的冷脸,并不当回事,反倒肆无忌惮地打量着她的表情,十指交握放在桌上,“先说最近的吧——那个被押入渡厄峰的剑修,你不必担心他,师尊本来就没把他当成长孙寒,知道沈师妹你情丝难解,不会伤他性命的。”
沈如晚反问,“没把他当作长孙寒?”
班师兄笑了起来,拖长了音调,“沈师妹,师尊信你,又何止你想象的那般浅薄?你当初回来禀报长孙寒已死在归墟下,因为是你说的,师尊就愿信,当年如此,如今依然。”
“长孙寒早就是个死人了,如今在渡厄峰里的,自然不会是他。”
“是么?”沈如晚静静地问他,“那你们为什么还要敕令堂的人去抓他?”
班师兄装腔作势地叹气,“我们信你,可宗门弟子并不像我们这样信你,被那半月摘蛊惑了,非要说他是长孙寒,闹起事来,扰乱宗门秩序,实在棘手。如今你又带着他来了宗门,还不知有多少无知弟子会借机生事,为了维护宗门安定,自然只能先将他羁押下来,免得有心人作乱。”
“师尊让我提前和你打个招呼,别怕,我们就算看在你的份上也不会动他的,等风头过去了,自然会放他出来的。”班师兄油滑地说,“别急。”
沈如晚默然。
“那第二件事呢?”她问。
班师兄拿起边上的茶盏,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你回来的时候,应当见到想见的人了吧?”
沈如晚问,“你是说那个傀儡?”
班师兄笑了,放下茶盏,“我就说,再相似也骗不过你。对,就是那个傀儡,你应当没见过吧,那是师尊新得来的法宝,虽然有些鸡肋,倒也有些趣味,只需原主的一滴血,便能拟化原主的形貌、窃取原主的记忆,一如真人。”
沈如晚早就知道,也早就猜到他们的打算,可听到这里,仍是情不自禁地屏住呼吸,“你们有沈晴谙的血?她还活着?”
班师兄目光迢遥地在她身上打量,忽而说了句没头没脑的话,“你还真是一点也没变。”
沈如晚皱眉。
“你可以当作她死了,也可以当作她还活着。”班师兄高深莫测地说,“把那傀儡给你看看,算是师尊给你留个念想。”
“什么意思?”沈如晚追问。
“这就要看你怎么选了,沈师妹。”班师兄望着她,唇边嘲意浅浅,“你懂我在说什么,一切都取决于你。”
沈如晚不再说话。
班师兄望着她默然的神容,也终于收起那副倨傲的模样,推心置腹般说,“师尊对你何等器重,当初你走火入魔,是师尊做主赐给你回天丹,这才保住了你的命;你屠尽家族,千夫所指,也是师尊力保你无罪;更不要提后来连掌教信物碎婴剑都赐给你了,我都没有。若非你早已有师承,只怕师尊也会将你收入门墙,你我就真成了师兄妹。”
“沈师妹,你糊涂啊!”班师兄语重心长,“被旁人随便蛊惑了两句,就掉转矛头来对付师尊,你以为你能落到什么好?你可是师尊一力提拔起来的,谁不把你当作师尊的心腹?我们是一体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别的不提,你在意那个沈晴谙,她伤得太重,师尊便用无数灵药吊着她的命,只盼着她醒了,给你一个惊喜。”班师兄说,“可你呢?你转眼带回一个死了十年的人,还跟宗门外别有用心的人掺和在一起——他们说的就是真的吗?你终究还是一心修炼,天真了些,旁人蒙蔽你,你还当是真的。”
“你的意思是,宁听澜和七夜白没有关系?”沈如晚抬眸望向他。
班师兄理所应当地反问,“你是相信那些所谓的证据,还是相信我们?”
沈如晚默然。
过了许久,她竟忽而笑了一声。
“这么说来,抓走曲不询是看我面子、拿沈晴谙的消息吊着我是为我着想、宁听澜不来见我是实在太忙,你们都一心为我着想,我该羞愧不已?”她越说越觉好笑,于是真的笑了出来,可是每一声里,都带着空洞般的荒凉。
她想起很多年前,她等在宁听澜的门口,那时也有很多人进进出出,用各色的目光打量着她,方才等在外面的时候,让她回想起了从前。
只是那时宁听澜并不会让她等两个时辰,他也是真的有要事处理,但每当他快速处理完手头的事,便会叫她过去,和颜悦色地问起她的情况。
那时她是真的感激宁听澜,也真的崇敬他。
她自幼父母双亡,和师尊关系也并不亲密,宁听澜是她见过的长辈里,唯一一个当真和蔼可亲地关心过她、给过她除了道法外的可靠指点的人。
她不缺法术,可对仙途、大道无尽迷茫,她不知前路何方,又痛苦不已,是宁听澜告诉她,她做得没错,鼓励她坚持道义、一往无前。
那些被宁听澜手把手指引方向的日子里,她甚至将他当作真正的师尊,她也想过为什么她早早有了师承,她名义上的师尊除了法术上的指导外,从未教过她这条仙路该怎么走。
后来逃离修仙界,离开蓬山,选择退隐的时候,她几乎不敢见宁听澜,她觉得自己愧对他的看重和栽培,她是个没出息的弟子。
可事实原来不是这样。
一个人的态度不仅藏在他待你的姿态里,还藏在他身边人待你的姿态里。
从前班师兄看不上她,她从不深究,可现在却明白了。
她是一把锋锐而好用的剑,得剑主深深爱惜,时时勤拂拭,不使惹尘埃。
可谁会尊重一把剑呢?
谁又看得起一把剑呢?
宁听澜甚至没有亲自见她,也许是明白她心中犹有道义,不是轻易就能打动的,也怕她一时激动把事情闹到不可挽回的地步。
他用曲不询和沈晴谙两张大饼来吊着她,他不仅曾经用过这把剑,他还想着重新捡起这把亲手打磨的好用的剑。
一把用起来很顺手的好剑。
沈如晚低低地笑了起来。
她从没觉得这一切如此好笑过。
班师兄有点捉摸不定地望着她,搞不懂她此刻的心情,“你……”
沈如晚心平气和地望着他,她如此平静,可平静下却好似蕴藏着无限波澜,“当了这么多年掌教,整个蓬山都玩弄于股掌间,真也成了假,假也可以是真,这一手人心确实是玩明白了。”
“可是宁听澜这个掌教当得太久了。”她说,朝班师兄露出一个宛然又无情的神情,说不尽的讽刺,轻描淡写,“不是每个人都陪他玩这套的。”
“什么意思?”班师兄皱眉。
“证据摆在眼前,他可以按着不让敕令堂去查,因为没人愿意得罪他,按章程也确实陷入僵局;你们抓了曲不询,我也确实只能等着你们高抬贵手放人,因为他是掌教,他有权利让敕令堂抓人,我挑不出毛病,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沈如晚越说,反倒越平静,到最后居然微微笑了,“因为我守规矩、大家都守规矩,所以即使明知你们在玩弄规矩,也奈何不得你们。”
她说得这么明白,却心平气和地微笑,班师兄顿觉不妙,“你可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