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我可就要帮沈师妹叫屈了,当初她何止一次托我引荐你?我是数也数不清——谁叫我是炼丹师,她还偏偏是个天赋惊人的灵植师呢?沈师妹的请托,我肯定是当仁不让。”邵元康在那头嘲笑,“我是想尽了办法,安排了一次又一次,可到头来,不是这个有事、就是那个没空。”
邵元康说着说着就乐不可支,“沈师妹,你还记得吗?有一次,我们几个凑在一起,商量着给老寒庆生辰,我故意说给你听的,当时我就猜你会来问我。后来果然不出我所料,你一听我提到这事,表情都隐约变了,卖给我的灵草又便宜了一成,假装若无其事地问我能不能带你一起去凑凑热闹——我就知道我买灵草的时候说起老寒的事能捡到便宜!”
曲不询猛然直起身。
他神色莫测,紧紧盯着沈如晚,“你以前托他引荐我?”
那次意外爽约的生辰小聚他自然有印象,正是那次任务,他第一次见到沈如晚。
“原来那时你就打算认识我?”他近乎不可思议,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地攥起,满手冰雪,簌簌地被他拢起,而他浑然不觉。
仿佛有一道电光顺着他的脊骨一路向上攀到脑后,激起他浑身近乎颤栗般的麻意。
他克制不住地去想,倘若那时他没有被叫走,而是应约前往,是否就意味着,他会在那天的小宴上见到她?
不必再有更多蹉跎和错过,不会再阴差阳错,也不会到多年后雪原上拔剑相对才彼此怅惘地说出第一句话。
曲不询掌心的冰雪也被他握紧到极致,冰冷冷的化为雪水,从他指缝间流逝。
他神色难辨地坐在那里,心绪复杂。
沈如晚早已坐不住,一脚踹在邵元康身上。
她恼羞成怒,“你胡说八道什么呢!我给你低价,只是我和你投缘,怎么就扯到他身上了?没有的事!”
邵元康往后一躲,笑得前仰后合,“都这个时候了,你就别嘴硬了,除了把我笑死还能有什么用?”
沈如晚气得打他。
邵元康一把抓起身边的镜匣,左躲右闪,嘴里还叫着曲不询,“诶诶,劝劝,劝劝——我这可是为了兄弟义气才说的。”
曲不询才回过神,懒洋洋地靠在那,动也不动,悠悠地笑了一声,“那你就为兄弟义气再多承受一点吧。”
邵元康一声怪叫,攥着镜匣,起身就跑,被沈如晚蓦然催生的荒草一绊,狠狠挨了她两拳。
“重色轻友啊,重色轻友!”他痛心疾首。
冰天雪地里,少有人踏足的落寞之地,忽而隐约回荡着嬉笑怒骂,恍然如青春韶光再临,可又比青春年少更多了美梦成真,仿佛失落的年华从未流走,翻涌成了璀璨年光。
谁舍得叫这一瞬溜走?
沈如晚不觉出神。
不知不觉,他们又都安静了下来,与寂然群峰相对。
璀璨的韶光又渐渐从他们身边逝去了,快得像是指间的冰雪消融,来时匆匆未解,去时留也留不住。
沉默里,是邵元康先开口。
“沈师妹,按理说,你神识透支、状态不佳,我是不该来找你的。”他说,声音有点干涩,“可我和老寒都不是法修,盈袖的状态又一天不如一天……我实在没办法。”
沈如晚已听曲不询说过了。
她默不作声地坐在那里,凝望着远山峰峦之巅那层明亮暖红的光晕,莫名其妙的,她竟觉得那是她不经意流走的韶光和欢娱,去了遥远的天际,再也不会归来了。
邵元康涩然说着,“你和老寒这两个朋友,向来对我颇多照拂。一个是天资惊人的灵植师,帮我这个没用的炼丹师大忙,一个更不必说,蓬山首徒。和你们做朋友,向来是我占便宜更多……”
曲不询打断了他,“老邵,别说了。”
邵元康这次却没听他的,依旧微微哽着喉头,一股脑儿说下去,“我知道我是没什么立场求你们什么,但我……”
沈如晚听不下去,劈手把他手里的镜匣夺了过来。
“罗里吧嗦的,废话连篇,怪不得我当初怎么也没认识长孙寒,就你这磨磨唧唧的脾气,我能认识才怪了。”她语气很不好,神色也不耐。
可邵元康望着她手里的镜匣,眼神倏忽染上狂喜般的光彩。
“你,你愿意出手?”他结结巴巴得问。
沈如晚看他。
她都拿着镜匣了,还能是什么?
邵元康嘴唇微微翕动着,几乎说不出话。
曲不询看了看沈如晚,眉头微微皱起,可目光在邵元康近乎喜极而泣的脸上,又成了一喟。
“你先给我说清楚。”沈如晚垂眸看着手里的镜匣,“我是该怎么做?这镜匣里本就有上代山鬼的元灵,能容纳钟盈袖吗?”
邵元康答得很快,“镜匣只能收容一个元灵,你把盈袖的元灵收容进去,上代山鬼的元灵自然就被排斥出来了,到时她回归钟神山,很快就能复苏。我会带着盈袖离开这里,自然也就不会影响到她,过不了多久,上代山鬼便能醒来,代替盈袖成为新的山鬼了。”
这听起来倒像是皆大欢喜的好事。
长久沉睡的元灵能重获新生、重见天日,而不是被人玩弄于鼓掌,成为他人崛起利益的工具。而邵元康和钟盈袖也能如愿以偿,离开这座看似辉煌实则成了囚笼的擎天之峰,不必忍受与所珍视之人分离之痛。
生离死别,人间最惆怅白头之事。
没有人比她更明白这断肠痛。
沈如晚遥望着群峰外的一层金边,日光就要透过云层,慢慢照耀这片静谧寂然的雪山了。
她始终没有找到陈缘深的下落。
也正因她太过明白,她才希望旁人不必受这苦楚。
有些人受过伤痛便巴望所有人都和他一起痛,有些人受过伤痛却希望能帮其余人免于这苦痛,她是后者。
沈如晚摩挲着那镜匣,“我怎么收容钟盈袖的元灵?”
邵元康细细地说了许多。
“你闭上眼,御使镜匣中的禁止,感受这座钟神山的脉搏。”他说得玄而又玄,所幸仙途典籍也都是这般模棱两可的言辞,修士们早已习惯,“我刚认识盈袖的时候,她化作清风,转眼从山巅到山谷,美得灵动轻盈、不似此中人,所以后来,我叫她盈袖。”
沈如晚合上眼眸。
恢复了一半的神识不紧不慢地催动着镜匣中的禁制,很慢,远远比不上她状态巅峰时的游刃有余,可小心些也足够了。
她在黑暗里感受邵元康所说的,属于钟神山的脉搏和呼吸。
山峦也有脉搏吗?
在一次次的日升月落下,在一阵阵绵长萧瑟的风雪中,在数不清的万物复苏与衰减里。
有风来,拂过山岗,拂过冰雪,拂过每一寸被覆盖却未消逝的灵植,最终抚到她鬓边,吹动她发丝。
沈如晚神识蓦然一动,深深拥抱这浩渺清风,如同拥抱浩大天地、无边峰峦,汇须弥于芥子,将那无尽的风用力收拢,骤然收入那一个小小的镜匣中,又隐约察觉到什么东西在顷刻间被镜匣排挤了出去,归于天地,海阔天空——
云海翻腾,如天仙狂醉,漫把浮云揉碎。
而在那翻涌云岚后,日光倏然下照,如同碎金泻银,铺洒在冰冷的雪山之巅,刹那将皑皑白雪映成璀璨流金,神圣到玄妙。
日照金山。
沈如晚怔怔地望着那美到炫目的峰峦奇景,几乎忘却耳畔邵元康捧着镜匣喜极而泣的呜咽。
曲不询抚了抚她的面颊,一言不发地和她并肩站在那里。
璀璨流金映在他们身上,也镀上炫目光辉,一瞬千古。
第98章 浮生暂寄梦中梦(十)
“后悔吗?”曲不询忽然问她。
沈如晚微微偏过头, 用眼神传述疑问。
后悔什么?
曲不询并没有在看她,但接收到了她的疑惑。
“如果当初你在沈氏族地里没有反抗,跟着你堂姐随波逐流, 也许会比现在过得好。”曲不询说, “七夜白被掩藏得很好, 这么多年也没有暴露,你也能在里面分一杯羹, 还能和你的亲朋好友一起生活。”
而不是像现在一样, 除了一点浮名,什么也没留下。
沈如晚像是觉得这个问题很无聊, 又收回了目光。
“跟着一起种七夜白,然后守在一个类似钟神山的见不得人的地方,等着你找上门吗?”她难得开了个玩笑, 但其实不太好笑, “如果我哭着求你放过我,你会心软吗?”
曲不询转过头, 定定地看着她。
他神容天生沉凝冷峻,倘若不特意做出表情, 静静地打量着人, 便会有一种凛然生畏的气势,可就是这样一个人不经意般笑笑,便落拓不羁起来,仿佛江湖千般大,都浸在他一杯酒里。
“会。”他答得毫不犹豫,“我会尽力帮你争取到将功折罪的机会。”
沈如晚没想到他真的会回答这个无厘头的问题。
“那你没有这个机会的。”她很快说, “如果我真的妥协了, 被你抓住后, 我会自裁的。”
长孙寒不仅是她偷偷喜欢的师兄,更是她向往追逐的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