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她一路追长孙寒到雪原之上,在他穷途末路时和他一决生死,从剑式到剑意,从手中剑到心中剑,竭尽全力,给了他穿心一剑,自己也伤势不轻,还强下归墟,险些丧命。
那次她幸而是遇见了急着赶回蓬山的邵元康,否则无论是身上伤还是神识伤,都有可能要了她的命。
第三次,是现在。
她只是神识和灵力透支便解决了最大危机,比起先前似是幸运了太多,可唯独不知道陈缘深的下落,只能似是自讨苦吃般地强行催动镜匣,换来一身伤。
每一次神识受伤,都伴着失去。
十来年,她失去了最好的朋友和姐姐,失去了曾经朝思暮想的懵懂情窦,也失去了她心里那杆能衡量公义的秤。
若手染鲜血便是为恶,她早已恶贯满盈;若问心无愧便能横行神州,那翁拂之流也从不觉愧疚,她自以为在做对的事,可却又不可避免成了旁人的刀。
退隐红尘,却又放不下;欲要投身,却又四顾茫然。
她从出生、到拜入师尊门下,再到结丹成名,永远身处泥沼,跳也跳不出来。
沈如晚紧紧蹙着眉,嘴唇也抿着,强行把痛楚按捺,想要再催动,神识便如有尖锥刺入脑后一般刺痛难忍,让她搜寻也如抬步,寸步难行。
她反复忍耐,终是半点也使不出力,握着镜匣的手也因疼痛而失了力气,“当啷”一声落在地上。
她就那么呆呆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没有弯腰去捡,也什么话都说不出,像是把什么都遗忘了,成了一块风雨吹不动的顽石,愚钝又固执。
一片静谧的风雪声里,她听见曲不询慢慢地叹了口气。
他俯下身,拾起那方古旧的镜匣,随手掸去沾惹的尘与雪,伸手握住她不住颤抖的手,将镜匣塞入她掌心,五指一拢,把她的手连带镜匣一起握紧。
“有时我总恨恨地想,生得这么灵生淑美,怎么偏生配了副牛脾气,又倔又冷,死不罢休。”曲不询垂眸望着握在一起的手,神色淡淡的,“可你要是知时顺势、八面玲珑、知难而退,那也就不是你了。”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是她,风雪里奔赴万里毅然执剑是她,山崩地裂奋不顾身挽天倾也是她,倘若沈如晚真有一点圆滑惜身,她今天也不会站在这里了。
凭她的实力和出身,若想随波逐流,什么样的荣华富贵、绝代盛名求不得?沈氏乐得为她造势,蓬山也从不惜力为弟子在修仙界塑金身。
碎婴剑?这盛名固然好,可换一条更好走的路,她照样也能得到。
只是她不愿要。
曲不询轻轻一喟。
“别动。”他说,微微低下头,朝她倾了过来,“不要反抗。”
温热的额头与她相抵,衬出她脸颊一片冰凉。
曲不询拇指轻轻抚过她颊边的血。
“闭上眼睛。”他低低地说,“既然你非得要一个结果,那就去找吧。”
一股不属于她的神识侵入她的脑海,并不蛮横,但却十分强势,沈如晚不由蹙紧眉头,被人侵入脑海的感觉让人下意识地排斥,她本能地要击退他的神识,却又想到他方才说的话,强行克制住,忍着浑身的不自在僵在那里。
曲不询轻而易举地找寻到她干涸受损的神识,像是万里江河一朝枯竭,只剩下一点涓涓细流,殊为可怜,可见她这频繁波折究竟受了多少损伤。
他眼眸合拢,神识缓缓向前,方一触及她的神识,沈如晚便是一僵。
曲不询也一僵。
神识是修士最隐秘的感知,无形无质,平时也不会因查探外物而产生感觉,所有修士这一生能感受到的从神识传来的感觉便是痛楚,沈如晚和曲不询也不例外。
可未料当神识卸去所有防备和排斥,只是地一触,便产生出一种奇异的知觉,又酥又麻,绵延到心口,痒得让人发颤。
沈如晚只觉一阵阵酥麻混着清凉,像是药草敷在伤口,又轻轻地撩拨着肌肤的感觉,挠也挠不得,忍也忍不住,不觉咬紧了下唇,声音也轻飘飘的似春水,没有半点力气,根本不像她,“你——”
曲不询浑身都绷紧了。
“你别出声。”他近乎忍耐般地打断了她,嗓音喑哑,“专心一点。”
还要怎么专心?
她还怎么专心得起来?
沈如晚本就没多少力气,一点恍惚,晃了一下,索性靠在他身上,攥着他衣襟,紧紧闭着眼。
曲不询深吸了好几口气,咬着牙催动神识向前,骤然同她的神识融在一起。
甫一融汇,他便闷哼了一声,一手还握着她的手,另一手却骤然一圈,将她紧紧搂在怀里,几乎是倾身与她额头相贴。
神识与神识相聚,干涸的河床也覆上滚滚浪涛,汇成一条大江大河,澎湃向前。
不必再等他指点,沈如晚已明白了他的用意,强忍着那股酥麻的痒意,带着他的神识一起坠入镜匣中。
沈如晚头一次轻而易举地掌握了这件奇迹般的法宝。
一切轻盈地像是飞上云端,感受万物逆旅的苍茫。
这座被神州称作北天之极的擎天之峰就在她的掌心,她可以看到这万里群峰的每一个角落,从一株花上坠落的露珠,到深埋泥土中恣意生长的根茎。
若她闲来无事,也许能在这烂漫滋味里遨游十年八载,把钟神山的每一个角落都细细看取,俯仰天地之大。
可她现在不能。
沈如晚将神识投入,深入到嶙峋的山石中,越过数不清的尘土和草木。
向下,一直向下。
每一个呼吸都像是漫长的折磨,她克制不住地去想,陈缘深还活着吗?
他在哪一个角落里,是否又在等着师姐来拯救他?
总被人依赖的感觉是很累的,可她宁愿这一刻是累着的。
神识一寸寸掠过泥土与山石,黑暗里潮湿而冰冷,几乎让不会感到寒冷的神识也产生了幻觉,她已觉得神识开始慢慢滞涩了起来。
借了旁人之力终究不能长久,并非无穷无尽。
可陈缘深到底在哪?
她像是被困在浅滩上的游鱼,奋力向前,可怎么也追不上潮水,用尽全力也寻觅不到一点可能的踪迹。
灵女峰静静地伫立着,任她搜寻,给她冰冷无望的回应。
每一片角落、每一块山石都见证她的徒劳。
除了冰冷的失望,她什么也没找到。
潮水终于褪去,她搁浅在滩涂上,再没有一点力气。
那方镜匣已被她握得温热,可她已无余力催动,它便只剩下默然,再不回应。
曲不询微微抬起头,向后仰了一点,额头和她分开。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沉默地看着她,搂在她腰间,给她支撑。
沈如晚怔怔地站在那里。
她浑身都冷得发抖。
“为什么?”她近乎茫然,“我找不到他——为什么?”
曲不询没说话。
先前沈如晚设下的隔绝禁制已因灵气耗尽,悄无声息地散去了。
“他拿着那个镜匣,本来就是为了隔绝你手里那个镜匣的查探,你现在又用这个去找他,怎么可能找得到呢?”她身后忽然有人说。
沈如晚蓦然转身。
她动作太急,以至于如今羸弱的身躯撑不住,险些栽倒。
曲不询伸手扶她。
他望见对面的人,不由微微皱了皱眉。
“邵元康?”沈如晚急迫地望着身后说话的人,“陈缘深手里的那个镜匣是不是你给他的?如果没有钟盈袖,他手里的镜匣也不可能有这样的效用吧?你一定知道怎么找到他对不对?”
孰料,前些日子还对她颇多规劝的邵元康,此时站在那里,神色竟无比冰冷。
“是啊,那镜匣确实是他软硬兼施强夺走的,能隔绝查探——既然如此,自然是谁都找不到他了。”他冷淡地说,“求仁得仁,我劝你不要白费力气了。”
沈如晚忡怔地看着他,像是没听懂他的意思。
邵元康定定地看着她。
“那方镜匣只有盈袖的一点元灵,少得可怜,并不能让他御使钟神山的力量,你觉得单凭陈缘深的本事,他能在灵女峰最中心活下来吗?”他说到这里,看着沈如晚苍白的面颊,顿了一下,终是缓和了一点,慢慢地说,“沈师妹,别白费力气了,你找不到他的。”
“谁也找不到他了。”邵元康说,“无论是活人,还是他的尸体,除非你把这座山挖开,否则永远也不可能找到。”
沈如晚只觉一阵头晕目眩,眼前无论是风雪黄昏,还是邵元康的脸,都隐隐绰绰了起来,像是晃动的水中倒影,让她天旋地转。
邵元康的嘴还一张一合,成了她昏厥前的最后声息。
“像陈缘深这种活着没一点声息,死也死得悄无声息、无人知晓,对他而言不是很合适吗?”
漫无边际的黑暗压了下来,将她笼罩,最后一眼是曲不询沉凝切迫的眼睛。
在神智消泯前的那一瞬间,她想说,她不信。
她真的想这么说的,如果她回到十年前,她一定能斩钉截铁地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