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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过的白月光来找我了 (裁云刀)


  他既不尤为能忍,也不永远能免于苦厄。
  苦楚当头,他的狼狈软弱也同他从前折磨过的那些人一般无二。
  沈如晚并没有因为他的妥协而停下来,她仍然收拢着那些铁索般的枝条,声音冷冰冰的,像在打量另一个蝼蚁,“蓬山的谁?”
  白飞昙的丹田方才就被她挑破了,浑身半点力气也无,在剧痛里连半点心思也提不起来了,竹筒倒豆子一般说,“我也不知道是蓬山的什么人,我根本不认识他,但我知道肯定是蓬山的大人物——卢玄晟认识他!”
  沈如晚静静地站在那里,说不出心头究竟是什么滋味。
  蓬山,蓬山。
  白飞昙的话其实并没能提供什么新线索,只不过是对过去线索的印证,让她越发明白她过去的那么多年是如何慢慢过成了笑话的模样。
  原来兜兜转转,她想要的真相一直在身后。
  她漠然地望着屋里挣扎的白飞昙,心头忽然生出一股难以遏制的戾气,像是潜伏了多年的凶兽,骤然撕破了无欲无求的皮囊。
  千条万枝一点一点收缩,连白飞昙的身躯也被强行扭曲了,脊骨都以诡异的方式蜷曲起来,他始料未及,再次痛呼起来,每一声惨叫都带着恐惧,“我都说了!我全都说了!”
  沈如晚幽黑的眼瞳在浅淡的星光里竟像是冰冷的曜石,不带一点温度。
  她慢慢地说,“可我没说我会放过你。”
  白飞昙在绝望和恐惧里哀嚎。
  他永远无法想象,同样的话语从他自己口中和从别人的口中说出来,竟会有如此天渊之别。
  沈如晚仿佛完全变了模样,淡漠疏离都撕碎,拨开所有覆盖在表面的黄沙,露出冰冷狰狞的戾气,此刻的她不像是一个人,倒像是一把只知杀伐的剑。
  寒锋出鞘,是为饮血。
  “沈姐姐?”楚瑶光在远处惊疑不定地喊她,“……我们赶紧想办法离开这里,去和曲前辈会合吧?不要在这个人身上浪费时间了。”
  机灵的姑娘,总能第一时间察觉到不对。
  沈如晚也觉得自己不太对。
  她第一次如此清醒地感受到那些融会在她的血里、无法抹去的过去,是她曾经封刀挂剑来封存的东西,原来如此令人畏惧。
  身怀利器,杀心自起,她涌了那么多年去封存的戾气,只消一场斗法便又卷土重来。
  把毕生都用在对得起手中的碎婴剑上,她究竟是一柄剑,还是一个人?
  若她是把剑,何至于如此痛苦。
  若她是个人,又何以什么也留不住?
  所亲所爱隔阴阳。
  这么多年过去,她又还剩下什么?
  沈如晚漠然地站在那里很久。
  她抬手,千条万枝拖着白飞昙,越过半边庭院,交替着将他像死狗一样拖到她面前,枝条不能越过阵法的阻隔,但每一处都生长着她的枝条。
  “你刚才说,陈缘深在我身上下了蛊虫?”她慢慢低下头,望着地上的白飞昙,抬起脚,踩在他背脊上,“在哪?什么时候下的?”
  白飞昙几乎是用气音回答,“就是你们刚来山庄的时候,他们说好了要催动蛊虫的,让你万蚁蚀心,助我击杀你的,可为什么没有?”
  可为什么没有?
  白飞昙等到最后也没有等到,为什么?
  沈如晚微微用力,“咔”地一下,踩断了他的脖颈。
  她神色平静地望着白飞昙气息湮灭。
  陈献和楚瑶光小心翼翼地看着她,生怕沈如晚一抬起头,就是走火入魔大开杀戒。
  可沈如晚只是静静地望着地上的白飞昙。
  她静静地站在那里,也不知究竟想了些什么,抬起头时,神色没有一点变化,像是不小心碾死了一只蚂蚁一般平静无波。
  “吓到你们了?”她声音也如常,没等到答案,轻轻笑了一下,“别怕。”
  她分明神色和悦,可配上方才翻手云覆手雨、冰冷无情的模样,谁有能真的完全不怕?
  陈献和楚瑶光对视一眼,俱是欲言又止。
  可还不等他们想出什么话来,便感受到脚下大地一阵轰隆般的震动,几乎颤栗不稳,被整个掀翻,倒在地上。
  峰峦轰鸣,如同山神狂怒、地龙翻身,山石震颤着,隐约有坠落深渊的声响。
  沈如晚蓦然抬起头,神色骤变。
  山峦摇动,地面巨颤,对于本就危如累卵的灵女峰而言,岂非是灭顶之灾?
  也不过只是一会儿功夫,灵女峰内究竟发生了什么,才会引起这样大的变故?
  她心急如焚,想要解开阵法,却又毫无头绪。
  “轰——”
  一声巨响,仿佛九霄雷霆,却从峰峦内而来,如同是一场浩劫的先兆,昭告天地。
  峰峦摇动,山石崩飞,轰隆隆中,地崩山摧,脚下也忽然一轻,随着山石一般,轰然陷落!
  *
  陈缘深用尽全力逃入曜石门后,像是整个人都脱力一般,倚靠在墙壁上,险些站不住、滑落在地上。
  他强行撑住,扶着墙壁大口地喘息,抬起头时,正对上一双如死灰般的眼睛。
  无悲无喜,无憎无惧,只有枯槁。
  陈缘深的动作一下子顿住了。
  他认得这双眼睛的主人,这是一个不过十来岁的少年,和家人大吵一架后离家出走,被人拐了过来,从此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成为七夜白的花田。
  这样的经历或许很惨,可在这里并不稀奇,药人来自神州各地,一生只能种下两朵花,消耗得很快,需要不断补充,陈缘深见过太多和这少年相似的药人,区别只在于少年还活着,而那些药人已经种过了两朵七夜白,都死了。
  他亲手种下、也亲手摘下的花。
  陈缘深的嘴唇微微翕动着。
  “陈先生,你来了?”少年忽然和他打招呼,“我觉得这株花快要开了,你帮我看看是不是这样?我听他们说这种花开起来很美,我觉得应该也是——毕竟是要命的花,不美一点也对不起我啊?”
  真的很奇怪。
  明明他也是罪魁祸首,他是直接种下七夜白的那个人,但这里的药人并不恨他,哪怕是被翁拂嫌恶地称作“最不识相”的药人也只是对他横眉冷对、偶尔几句嘲讽。
  相对于翁拂那几个人来说,陈缘深甚至觉得这些药人信任他、依赖他。
  只因他会在亲手种下七夜白的时候,露出一点不忍心;只因他和他们说话时仍然好声好气,像在对待一个普通的人而非阶下囚;只因他看起来也身不由己。
  多可悲?只是一点完全没有价值的“不忍心”,就能收获友善。
  陈缘深无法理解,他知道自己的不忍心有多脆弱。
  面对所有注定要默默被七夜白攫取生机的人,他不忍心去看。
  不忍心,所以不看,但还是会给他们种下七夜白。
  只凭这样可笑的不忍,他们又凭什么觉得他和翁拂那样的人不一样?
  他和翁拂、白飞昙其实都是一样的,只是他用软弱来矫饰残忍。
  “这是你第一次种下七夜白,对吧?”陈缘深轻声问少年。
  少年点点头。
  “疼吗?”陈缘深问,但他其实知道答案。
  在过去的日日夜夜里,他从无数个和少年命运相似的药人身上得到答案。
  “还好,就是偶尔觉得浑身发麻,毕竟是有花茎在经脉里生长嘛。”其实少年根本不知道七夜白的生长原理,只是从别的药人那里得到人云亦云的说法,“幸好,没有特别痛苦,死得也挺快的。”
  陈缘深的身形颤抖了一下。
  不是每个人都能和少年这样满不在乎又洒脱,他见过无数在咒骂和绝望里死去的药人,还有更多行尸走肉。
  “你还有亲人在找你吧?”他问少年。
  少年愣住了,在那双已如死灰般的眼睛里又终于升起一点痛苦。
  “那又怎么样呢?”少年说,“就让他们以为我在外面漂泊快活乐不思蜀好了,反正他们也不见得有多在乎我。”
  陈缘深想,当一个人这么说的时候,被提起的人是否真的在乎他或许不确定,可这个说话的人自己一定非常在乎对方。
  他经不住去想那个可能在远方疯狂寻找少年的人,也许是个有些年纪的女修,也或许是个满脸焦躁的中年男人,寻遍碧落黄泉,也找不到这个被困在峰峦内的人。
  这是一种很不妙的联想,陈缘深自己心里清楚,他不能太共情这些药人,哪怕他走进这道曜石门时本就打算解救他们,但帮助并不一定要共情。
  他知道自己的性格有多怯懦,又有多容易痛苦,药人们的情绪和经历会把他整个人都压垮,最可悲的是他无能为力,除了痛苦之外,什么也得不到。
  可认知和行为是两回事,即使陈缘深不断在心里告诫自己不要再去联想,那些影像也还是源源不断地从他脑海里冒出来,连带着很多年里他淡忘的、早已经死去的人一起,把他淹没。
  陈缘深用力深吸一口气,“你——”
  他还没说什么,少年忽然说,“陈先生,我是不是要开花了?”
  少年的嘴巴忽然张得很大很大,几乎像是要把上下牙齿彻底分开一般,不亲眼见证的人很难想象一个人的嘴竟然能张大到这种程度,像是一个不见底的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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