绕湖而居的小镇共有七个,历史悠久,各有名字。但为了方便外乡人记忆,人们便以宁图湖为名,起作“宁图镇”。
“Nintud……”
宣幽仪念着古老碑文上的镇名,只感到身体仿佛被浸泡在温水里,有一种回归母体的温暖感。她对这感觉很陌生,又觉得意外的舒服,便悄悄告诉了厉蕴丹。
但——
“以后看到文字别随便念出来。”厉蕴丹提醒道,“我在酒馆听人说过,有些文字是失落的巫文演化而来,虽然形式发生了变化,但发音类同。要是被有能力的人念出来,或许会产生意料之外的效果。”
譬如有人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念出了诅咒,那就大事不妙了。
思及此,宣幽仪立马闭嘴。
“但不是每种文字都是如此。”厉蕴丹道,“你姑且感受一下身体的变化,觉得不妥再来找我。”
她不是正统医师,但茅山术擅长除晦和破法。万一宣幽仪真出了事,她也稳得住。
“嗯嗯!”
入了镇子,只觉得气氛压抑非常。
从宽阔的街道、小铺的门扉中依稀可以看出小镇以前的繁华,可在女妖肆虐三个月后,家家户户闭门不出,没有人声也没有孩童的啼哭,死寂得像是没有活人。偏偏木屋的窗上都开了一条缝,一只只眼睛出现在缝隙里,正盯着她们、窥视她们。
带着考量与恐惧……
宣幽仪被盯得毛骨悚然,厉蕴丹倒是不以为意。她们住进了落寞的乡绅旧宅,暂时得了清静。
这做工尚算精致的大房子里曾有家人无数,如今却只剩下了兄弟两人。
他们将她们带进客房,被褥、火烛和食物都提供最好的。厉蕴丹扫过室内的壁画、镜子和梳妆台,透过窗上的雕花和大床的帷幔,隐约可以看出乡绅家曾经的富贵。
不自觉的,她被一张画像吸引。
画中的女子金发蓝眼,雍容温和,似有一种特别的魔力,能让人注意到她。
女子握着一本书坐在椅子上,身边站着英俊的男子。画师的画工极佳,不仅刻画出了珠宝光影的细节,甚至还将书上的文字细致地描绘下来。
那是一种勾画连笔都很像恶魔尾巴的文字,却没给厉蕴丹不舒服的感觉。注视着它们,她只感到有细微的力量在涌动,仿佛在催促她念出来。
她自然不会念出来,只是暗自读了遍可见部分的内容:“宁玛赫是生育女神,她拥有大地的力量,让山林长满果实,让湖泊变得丰饶。”
另一半页上是:“不要背叛宁玛赫,她创造了生命,也会带走生命。”
有人转过走廊过来,是兄弟中的哥哥。
见她一直盯着画,便礼貌地解释道:“这是我的祖父和祖母,那里是我的父母。您可以明早再来欣赏,现在已经是晚餐时间了。”
厉蕴丹颔首:“晚餐后我会去宁图湖看看。”
“请您小心!”
第92章 永夜无光(6)
晚餐结束,在乡绅兄弟的目送下,厉蕴丹带着天马、偕同宣幽仪一起前往宁图湖。
彼时,长街寂寂、灯色昏昏,空落落的街道上回荡着她们的脚步声。牛皮靴子踩过路面,时不时磕到散乱的石子,细碎的咔嚓声和着乌鸦的怪叫,愈发显得人间冷清。
待夕阳的最后一缕光淹没于西野,小镇的最末一盏火也湮灭于无声。
恶魔执掌漫漫长夜,女妖占据淼淼大湖。活人的生存空间正在被一点点压缩,可他们无力反抗也无能为力。
有且仅能做的是附耳在墙上,听着驱魔师的脚步声渐行渐远,再合手祈祷,字字恳切:“神明啊,我向您祈求!”
“请您怜悯我们这群可怜人,让死亡终止,让噩梦结束……”
神明有没有听见很难说,但厉蕴丹功力深厚,算是听得一清二楚。大抵是“神明”这个词触动了她的灵光,她脚步微顿,忽地转过方向。
宣幽仪一愣,毫不迟疑地跟上:“大佬,要去哪儿?”
“去教堂。”厉蕴丹道,“听说教堂收录着一张女巫的画像,百年前的。”
乡绅兄弟说起过女巫画像的事,前后只提过一嘴半句,厉蕴丹却记在了心里。
如今天色已暗,想来教堂空空如也,正适合她一探究竟。即使原住民不允许外乡人进入教堂,可看到她们进去,他们敢拦吗?他们敢在黑夜高举火把、呼喝着要她们出来么?
终究是不敢的。
毕竟,谁会为了多管闲事而让自己被恶魔盯上。
于是,她们畅通无阻地进入了教堂。
教堂不大,做工却精。宁图小镇傍湖而居,食物丰富、麦田大收,总体称得上富庶。可居民依旧住着木屋,鲜少有搭砖的建筑,唯独这教堂全是用砖砌成,造得结实又经典,不仅有穹顶壁画,还有玻璃彩窗。
见此,厉蕴丹只一个念头:真出息了,什么都有。
宣幽仪却有种时空错乱感:“穹顶壁画,曼陀罗花纹的彩窗,回到文艺复兴了?但又有工业后期的服装款式,大杂烩吗?算了,反正历史人物的名字一个也对不上……”
厉蕴丹随她絮叨,等她摸索够了,便借着月光的“照明”去探查一个个房间,本以为会扰到什么牧师修女,结果发现连个人影也无。
或许在以往的历史中,教堂是最易受恶魔进攻的地方,故而人人自危,再不敢在这里过夜。
厉蕴丹装走了一囊袋圣水,从底楼绕到钟楼,再从钟楼寻到地窖。最终,她在一个落了锁的地下室中找到了女巫像。
人们把女巫像与一众恶魔像放在一起,将之定义为“恶”的象征。
他们冲这些画像诅咒过、发泄过,不少绘着恶魔的画上糊着泥巴与脚印,个别还留存着灼烧的痕迹,倒是女巫像保存得相对完好,几乎没受到什么伤害。
厉蕴丹拿起画像,轻轻抹去积灰——
只见一名红发碧眸的女巫跃然纸上,她戴着黑色纱帽、手套,身着深黑大裙,涂着大红口脂。哪怕她板着脸没有一丝笑影,那明艳大方的模样也分外夺目,譬如怒放的野玫瑰,显得美丽且神秘。
纵使判定她为恶人,但人们也不太想践踏她的画像。这无关善恶,纯粹是不想销毁一件艺术品。
宣幽仪:“她好漂亮!这要是放在现代,就算她作恶多端也有人会说‘姐姐我可以’、‘性别不要卡太死’。”
厉蕴丹对她时不时蹦出的傻话已见怪不怪,她仔细翻了遍画像没发现不妥,后又搜了遍地下室,在一无所获后才决定离开。
她记住了她的模样,知道了她的名字,接下来就是去验证女妖是不是女巫了。
午夜时分,宁图湖畔。
大雾弥漫,笼罩着一整片湖区;野草疯长,淹没了无数条小径。近三月的荒废,湖畔的人气已经散尽。枯藤缠绕,老树虬结,木桩上拴着来不及回收的渔舟,河岸边横着被浪冲上来的白骨。
水草在湖中摇曳、摇曳,而水面就就像一块黑镜,似乎能映照出死人生前的脸。荒颓、糜废,宁图湖顶着“生养万物”的美称,现今却成了夺命的极阴之地。
厉蕴丹能感觉到湖上凝而不散的怨气。
极目远眺,她的视线足以穿透浓雾,看清周边的树妖瑟瑟发抖,察觉路过的恶魔避散而去。很明显,它们畏惧湖中女妖,并不想在她的地盘惹事。
如此便好,适合掌灯。
就算亮灯引来了恶魔,但它们未必敢动手。要真敢动手,绝对是比湖中女妖更强大的魔物。届时,她大可装得柔弱一些坐山观虎斗,等他们两败俱伤再坐收渔利。
算盘打得噼啪响,厉蕴丹点亮短烛,走向湖边的木桩解下一艘渔舟。
宣幽仪有些怕,问道:“大佬,怎么点起了蜡烛?”
厉蕴丹:“引怪而已。”
她没多做解释,要是说清了这就不叫计划,而是“大声密谋”。但凡湖中女妖不是个蠢的,听完这“密谋”后还会上当就有鬼。
她利索地坐上渔舟,顺手捞过船桨,又对宣幽仪说:“你是跟白马一起呆在岸上,还是上船与我同行?先说好,我还没试过水战,万一船翻了可没空顾及你。”
厉蕴丹会游泳也会闭气,在水中尚有不少战力。但这仅限于单打独斗,要是再带上个人就说不准了。
可不带又错失了一次实战机会,她带宣幽仪出来就是为了让她见见世面、练练胆子,虽死亡风险大,但徘徊在生死边缘的历练最能让人成长——她不能每一次都等她去救,她必须自己变强。
所以,选择吧,是慢慢成长还是迅速催熟?
厉蕴丹看向她。
宣幽仪并未犹豫,她二话不说爬进渔舟,也捞过了一把船桨:“大佬放心,我不会拖你后腿。要是船翻了,你尽管顾着自己,我能自保。”
厉蕴丹奇了:“你靠什么自保?”
宣幽仪将手放在心口,小声念道:“那个巫文,Nintud——我没感觉身体有什么不适,甚至觉得水不会伤害我,还会保护我。”
“我怀疑……有人给小镇起这个名字是为了保护,但不知为何,对小镇的保护失效了,对我的保护好像能起效。我现在看见水特别亲切,也不觉得它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