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然是见过他的,他和我一起来了这里,追查那本日记和日记的主人,可是后来……
后来……他失踪了!
棺材里映出的那个人,如同落入深邃梦魇的游魂,眼皮也仿佛是被棺钉封了起来,透不出一点活光。
灯光直直的落在他脸上,却又在这熟睡的地方泛着一种阴森可怖的色彩。
他的眼睑渐渐抽搐了几下,仿佛从时间里的尸体身上苏醒出记忆的灵魂,以一线活光,拨动着生之国的梦魇,并在试图推开那道重门。
我又痛苦的陷入回忆的漩涡,仿佛在与大脑里看不到的力量博弈,从它的爪子下,夺回那光丝般的记忆。
“老洪!该醒来了!”我艰难的叫着,他的名字透过耳朵,透过灵魂,带给棺材里的人一种力量,并且随着意识的渐渐回过,他所感觉到的力量逐渐强大,最后豁然推开面前黑暗的巨门,如同我们之前奋力推开的死之国的门扉。
我一手按头,一手向棺材里的人伸去,他身上泛白的寿衣也随着灵魂的回归,如同被风化了似的迅速脱落下来。
那眼睛终于睁开,但不适应灯光似的又躲开,可仍旧握紧了我伸过去的那只手,借力从这个陈旧的,更适于长眠的地方座了起来。
我移开手电,等他稍稍适应了这里的黑暗和光亮的交错后,才低声向他说了句,“欢迎回到生之国!”
“这里是……”老洪皱着眉头,茫然的环顾周围,“我好像做了个很漫长的梦,经历了许多,甚至遗忘了自己是从何时来到这里的!这梦也仿佛延展到了一生的长度,我甚至感觉已经老死了,去到了一个空旷的地方,就再也回不来,不愿回来,直到听到你的声音!”
我冲他点点头,正要安慰几句,却听另一个声音急急忙忙的询问,“那梦里你又看到了什么,有什么人,在什么地方!”
因为时间对梦里的记忆有修改力量,所以它才趁着对方刚苏醒,记忆犹新之时发问,这样也更能得到一个比较清晰完备的结果。
我明白,也许就是老洪的意识把我们带到这里的,而他的梦境也是曾经那个过程的某个可能。
只是……那会是关于什么的呢?
“我好像记得……”老洪揉着太阳穴,渐渐回忆起来,“在离开这里后,我们上了一辆车,不久后遇到了一个侧脸上长着一颗黑痣的男人!他车上有具尸体,我从他口中得知,那尸体是从一家医院里带出来的,要送去殡仪馆……
“之后……我鬼使神差的跟他去了那家殡仪馆,把尸体抬进棺材!”
第五十七章 送葬
他话里的尸体,亦如他自身似的被周道的安置在这里,老洪停顿了一下,也似乎想到了自己正置身的这个蕴含着死亡的物什。
仿佛这些全都投射在了他自己身上,连同死亡和梦境,都在他艰难的回忆中荡漾。
老洪试图离开这里,但探了探身子,又放弃了,害怕离开这里后,也就记不得接下来梦里发生过的事了。
随即又接着说下去,“这个人周到的将尸体安放在里面后,虔诚的如同教徒似的,在心里默默念诵着悼词,随即恭恭敬敬的将棺盖合上。
“仿佛做这一切,都是在阻止自己将来预见到的结果发生似的。这念头很怪异,总让我觉得他对死者,或者对死亡的恐惧,十分迫切,甚至异于常人,好像他已经看到了自己将于何种方式何种时刻死去,所以才尽量安抚那死去的灵魂!
“这一方面是出于弥补活人对死亡的亏欠,一方面又好像是觉得自己对死者如此恭敬厚待,那等自己死去,也定会得到这样的待遇!
“秉承着这个念头,他谙熟于这种活动,只是今时今日才有了这份忽然的殷勤和惶恐!”
老洪眼中充斥着一种奇特的光泽,我始终看不清那意味着什么,就像自己无法向别人表露出自己的念头,这是种很个人化的东西。
“我能够看到的这些——不需要他解释,我就能获悉,过去他绝不会如此,只有那晚是最特别的。因为他的眼睛看到了……看到了……”
他没说下去,又好像还要重复刚才说到的事实,“那夜之时,一定发生过什么,但我不必多想多问,也能感觉到,他对死者的敬畏之心。他在灵堂前安静的等着,随后又将棺材封起来,为里面的死者上过香,也不希望再有任何人去打扰它的安歇!
“可是外面的嘈杂声涌了过来,许多人来到这小小的灵堂之中,期间夹杂着半哭半笑的声音,弄的我心里更加嘈杂!
“仿佛生死亦在这样的匆忙中度过,那些人对死亡是陌生的,和毫无怜悯的。他们在这个逝者安息的地方,掺杂进生者的琐碎!
“那些对遗嘱和财产的争论声,远甚于死亡的寂静和它带给人类的深邃,充斥着生命与生命之间的默然,是死亡从一条人迹罕至的小路,成为了匆匆流淌的人河。
“我和那人置身于这被声浪变的拥挤的小屋,都沉默已待,只是在他脸上,那种沉默于死者的谦卑和恭敬中,又夹杂着微妙而直观的惧怕!
“世人本该对死亡心怀恐惧,因为那也是每个生命都将面对的,可是在这个人身上更能体现出来,这种最直观的体现,与那些亲属的冷漠形成鲜明对比。
“我感觉灵堂里的陌生人代替了家属,肃穆而沉寂的进着自己的义务!反之那些亲属就显得更为陌生。
“这种怪异的想法,让我感觉时间缓慢,整个世界都变的有些诡谲。我无法再待下去,因此推门而出,却正撞在一个将进未进的人身上!
“那人看不清面目,脸上带着白色的面具,周身散发着一种阴冷,犹如一具尸体!
“我疑惑的询问对方的目的,却见他犹豫着摇了摇头,声音是一个老人的,我透过身后的门缝,甚至觉得这声音是属于一具尸体的。
“门被合上,那一切声音都被断绝了,我和那来者走出去,在大厅里来回转了几步,有一句没一句的聊了一会儿,看的出对方有些落寞,但对于死亡却表现出一种奇特的热衷,转而又以一种苦笑付之以答!
“夜越来越深,大家渐渐安静了,门外传来一阵汽笛声,我透过窗户看了过去,发现不知何时外面开来了一辆灵车。
“随之,身边的小屋里走出一个男人,他向外面看了一眼,就又回去,让大家将棺材推出来,准备送上灵车。
“里面传来嘈杂的脚步声,众人七手八脚的将棺材推了出来,那脸上长有黑痣的人走在最末,一只手扶在棺盖上,手心里出了一阵冷汗。
“棺材被推出来后,穿过人群,其他人也跟了出去,我也快步跟了过去,靠近那个男人,询问他这是要去干嘛?
“‘要去火化了’对方幽幽的说了一句,我感觉他变的更加谦恭了,也更体现出他对死亡的恐惧!
“外面的灵车停了下来,人群挤了出去,大家安静的如同一些不自然的影子,只最末跟过去,带着诚惶诚恐,肃穆神色的那个人,成为了这些影子的本体。
“我裹挟在这种怪异的氛围中,心里越发生出好奇之心,脚步也止不住的靠近他们,一总跟了出去。
“眼前只见人头乱动,那遗像也被人举了起来,而在那遗像上缠绕着一双浑浊的老人的目光,当我猝然意识到它时,顺着看了过来,发现它从一双白面具里透过来,不过很快就消失了。
“棺材被人推上车,大家都沉默着,安静着,听到车兜的音响里放起哀乐。
“陆续有几个近亲上了车,我们被挡在外面,和几个来吊唁和帮忙的送葬的人跟在后面,耳边也像被那哀乐牵着,向前而去。
“上了马路,人列被排开,那哀乐的声音兀自响着,灵车上撒下阵阵雪花似的纸钱,还有带着火丝的未烧尽的香灰。
“灵车开的很慢,似在等我们,又似在刻意让世界承受着这种死亡,让亲属忍受着这种压抑,也让死者尽可能的收取那些送给它的开道钱!
“我从不知这些规矩和说法,只是在心里胡思乱想着,忽而听到一阵风声,看到不远处一辆硕大的车体呼啸而过,仿佛更大的棺材,与灵车和我们擦身而过。
“我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再追着那个影子看过去,发现那是一辆末班车,车上明明空无一人,但我却隐约看到一双眼睛看了过来。
“随后车上的司祭忽然说了一声什么,周围顿时陷入了寂静,那哀乐停了,大家的呼吸声寂了,只留下脚步声还在艰难的持续,但很快脚步声也停了。
“风吹过纸钱的方孔,发出沙沙的声音,那声音迎着我们逼近,仿佛子弹似的打在我们脸上!
“接着,在突兀的寂静之中,响起了一阵悲泣声,那声音仿佛不自知般,仿佛觉得自己被簇拥在许多相同的声音里一般肆无忌惮。
“可是,在我看来,周围却是寂静了,一切都失去了声音,形同死亡,唯有那尸体和这哭声是个例外,它们持续着,发泄着自己的心情和恐惧!
“那些灵车上的人无比寂静,车子也轻盈无声,一切都置身于这诡异的沉默中,而我在这种沉默中搜索,却赫然意识到,那哭声,那继承了哀乐而存在的哭声,竟是从我前头,那个脸上长痣的男人嘴里发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