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碧岚不知, 如此高明之举, 却恰好弄巧成拙地露出缝补之处的歪歪扭扭。
让一侧的人彻底捕捉了个分明。
苍慈的目光细细描摹过那处扭曲的浮线,神情变得古怪起来, 充血的瞳底渐渐浮出几丝失而再得的狠戾与狂喜。
“碧岚姑娘, 请留步。”
话尚算留了几分礼数, 但手已是不客气地先一步紧紧攫住对方手腕。
碧岚感觉手腕处一阵吃痛,肩头的衣物也随着对方突如其来的力道动作往下滑落了几分。眼看就要落在地上染了尘土,她咬了咬唇,空着的一只手赶紧去捞轻飘飘的衣物, 才又愤愤然地转过来身子。
心里无限腹诽。
又来了又来了。
她都想法设法躲着他走了, 他就不能配合她彼此给个台阶下么?
苍慈太子他这眼睛难不成是鹰隼变的么?
碧岚越想,心越沉了下去。
该不会又是哪处要了命的巧合、让他联想起那位故人,触及了他的霉头……
他这是又要拿那些毫无新意的话, 劈头盖脸诘诘不休地试探她了?
偏偏她现在, 对他不仅有怵意,还多了很多按捺不下的恶气。
——不止鬼王殿下告诉了她, 近来, 她通过在藏书阁里翻阅书籍也明白了, 神识不是通过拥抱才能传递的。
对比起只点了她额心来传递神识的鬼王殿下, 苍慈太子就是一个不折不扣占她便宜吃她豆腐的小人罢了。
这个小人, 只要稍稍一恍神,就会把她当做他负了的那个人的替身。
碧岚心情十分不好,连她一向顾及的鬼界颜面彼时也顾及不得,几乎脱口而出道:“痛”。
说完,她心一横,仰起脸,认命地等待对方的审判。
“痛么?”苍慈神色有些古怪,一个“痛”字让他瞬间僵硬如木。上下打量一番,他终于放开了碧岚。
他是天界太子,是众仙口里最像君华上神的希望所在。他的剑下,斩去过不少所谓对天界有害、凶狠残暴的敌人;他的手,轻巧地掀飞过无数颗赤血横流的头颅。
他们死之前,要么昂着头颅梗着脖子冲他大放厥词,要么摇尾乞怜做小伏低地求着他放过。
但从来没有人说过“痛”字。
他的唇瓣一张一合,明显在动,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以他神情来看,碧岚以为,他似乎准备想对她说“抱歉”。
但他从来没有说过这样的话,也不知如何开口。
因此,空气里始终只有一片焦灼的沉默。
想起莫名长出的情花印,碧岚心里跟油煎似的。
两个人总不至于一直这样在路边耗下去,大眼对小眼地熬鹰吧?
“苍慈殿下好。”
碧岚不稀罕一声道歉,也不愿与他多生出瓜葛,只能拿捏了一个看似客气之至实则无比疏离的笑容,一副一心赶路才发现对方的样子。
“这衣服上的针线之处,都是你缝弄的么?”
对方开门见山,不拖泥带水,完全不理会碧岚的节奏。
碧岚深吸一口气,临时转意,索性决定先发制人。于是,她更加不拖泥带水,“莫非苍慈殿下想说,你的那位故人,巧合到连缝制的针脚都与我相似?”
“是”,苍慈锐目一扫,没有任何迟疑,“碧岚姑娘当真从未去过妖界、当真与妖尊没有任何关系?”
“话翻来覆去,我已经答过好多回了,苍慈殿下不愿死心,是盼着我、希望我该跟她有几分关系吗?如此,苍慈殿下心里期待的,是一二分关系,还是七八分关系?”碧岚咬了咬唇,“不如苍慈殿下直接告诉我,这样一来,下次我的言行举止也好照着苍慈殿下期待的标准配合,定能让你更加满意。”
碧岚只觉得讽刺。对苍慈居高临下的审视,渐渐失去了耐心。
“对了,还有一事忘了说。我待在鬼界孤陋寡闻久了,最近才听闻苍慈殿下即将迎娶天女,奈何我位卑言轻,还未敢忝颜高攀一声道贺。”
苍慈的脸,难堪了不到一瞬。
她故意提及天女,就是不愿他再打扰她吧。
她的话,还是如此直刺人心。
他避而不答碧岚的话,只冷笑了一声,指骨掐得同样青白,“你上次找我打听醴渊跟鬼王殿下、有求于我时,可不是现在这般剑拔弩张的模样……”
碧岚被人拿捏了短处,她只得重新叹了一气,重新装作有几分关心的样子,“殿下,那你妹妹,也就是战神青鸾,她可有新的消息了?”
苍慈摇头,面色冷峻了下来,“不过,我派人去天书阁查了一番。我有一些醴渊的消息,你想不想听?”
……
碧岚听苍慈讲完,不知心情恍惚似何描述,“苍慈殿下说的,跟先前我在鬼王殿里查到的内容差不多。”
“鬼王殿里的藏书阁”,苍慈剜了白色的衣物一眼,只觉心中一刺,“这段时日,你都住在鬼王殿内?”
碧岚点了点头,“我眼下也是鬼王殿下的扫洒侍女,又要参与准备不日后的宴席,为了方便、所以暂时在殿里寻了一处住处。”
难怪薄藤鬼说近来打探不到她什么消息。
“又是那位鬼王殿下”,苍慈扬眉直视,强压住提及那个名字时心口的不适,话锋一转,“对了,你们那位好殿下答应帮我找回妹妹以及那些消失的神官。不过,他也提了两个条件。第一个条件我就不说了,至于第二个条件……”
碧岚竖起耳朵,敛气屏息,直觉得鬼王提出的第二个条件很是重要。
苍慈倏然抬眼,微微扬起下巴,有疑惑有嘲讽,只声音压得极低,“他要我务必尊重那位跟醴渊有着莫大关系的堕神,你应当知道,也就是少渊上神……”
“少渊上神”,碧岚无意识地重复了一遍他的名字,神情逐渐变得迷惘起来。在她印象里,除了有关醴渊的那册卷轴,连藏书阁里能找到的有关少渊上神的内容,也仅仅是一笔带过无甚内容的轻描淡写。
苍慈目光一凛,“我也不知你们鬼界为何有如此之多与他有关的物什,你应该晓得一二,他对我们天界来说,可是一桩实在不能提及的禁忌……”
碧岚点了点头。
“罢了”,苍慈眉头蹙起,想了想,从来不肯松动的口终是松了松,“这桩禁忌,我且与你说道一二。只这桩禁忌,不仅关乎少渊一人,还关乎另一位混沌时期的上神……”
“是君华上神么?”碧岚抬眼问道:“我在阁里看过他的一些记载,也看过他的画像。混沌时期,好像一共也就这两位上神。”
看过他的画像?
苍慈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突兀问道:“既看过画像,你觉得我与他长得可有相似?”
碧岚脱口而出,“有相似啊。”
果然,连她也是这样想。
苍慈眸子染上失望,由期待的不安转为荒芜的黯淡。
碧岚皱了皱鼻尖,继续道:“你们不都是一双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么?算起来,大家不都是有相似之处?”
“你竟是这样想的”,苍慈微微一怔,望着碧岚一脸温软纯善不作伪的脸,倏然觉得心口有些透不过气来。
“那、我再给你讲讲,少渊上神为何背叛了君华上神,最终被天界判他流放之刑,永生永世被驱逐于十方之外终日不见阳光的荒地……”
苍慈顿了顿,声音变得哑然,“这件事,几百年之前,我的那位故人,她曾也问过我。”
……
这几日,碧岚心事浮沉,连情花鬼姐姐到殿里与她轮换扫洒,她也跟木头一桩似的,半天拎不回神来。
情花鬼姐姐见碧岚例行公事地念起扫洒口诀,一脸震撼莫名。
“还能这么打扫?我怎么不知道口诀?遇事不决、可托厉昀?厉昀是谁?”
面对情花鬼姐姐三连问,碧岚摇了摇头,绞着手指,还在想着苍慈说的话,眼神不自觉地飘远,“口诀是鬼王殿下教的,我之前也不知口诀还能用到洒扫一事上。”
“兴许是贵人多忘事忘了教我了、我这就去问问鬼王殿下。”情花鬼把将军鬼托她带给碧岚的兵器谱胡乱塞到碧岚怀里,“好好的一个鬼,怎么待了几天就跟口诀变出来的纸片儿一样、被抽了魂似的?”
碧岚正要开口,情花鬼拍了拍她的肩膀,“要是勾/引鬼王殿下难度太大,你也不是非要听我的话,勉强自个儿。总归嘛是身体更重要……你想啊,扫洒的事,殿下也没与我置气,还答应了你来与我分担。姐姐我今日不飞黄,明天也有腾达处,日后一定会照拂好你的。”
“情花鬼姐姐,你听说过少渊……”碧岚心中十分感动,刚一抬起头,却发现刚刚还体己安慰她的情花鬼已经悄然不见了踪影。
于是,她没说完的话,僵落在空气里,无处落地安放似的。
不多时,情花鬼姐姐回来了。
“果然是贵人多忘事。鬼王殿下刚刚教了我口诀,我来试试。”
人随话至。
情花鬼一脸玄机地念出口诀——
“乐人之乐,赠人留香。”
口诀刚一念完,碧岚跟情花鬼眼前果然出现了七八个手小心翼翼扶着牡丹云,生怕多掉一根头发的“情花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