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京中朋友不多,闺阁小姐们都不愿意抛头露面,她不怎么跟她们打交道。听侍女檀书说,她们暗地里说她不娴静,不优雅,整日舞刀弄剑像个粗人,但其实乐岚心里明白,她们只是看不惯自己做的了一手好女红的同时还耍得了一手好刀枪。
至于青年才俊们,她也听说过不少,但他们似乎都不怎么乐意跟自己打交道,乐岚心里也明白,这些人心高气傲,眼里只看得见功与名,大多数都是俗不可耐之人,没什么好值得结交的。
同她相交最好的有两个人,一个是大学士谢章的千金谢颜,“冷玥”这个名字就是她爹取的;一个是当朝首辅李相家的公子李未阳。
初识这两人时,乐岚的心情是有些复杂的,因为按照那个不着调的命格来说,冷将军的世子长大以后,娶了大学士的女儿为妻,夫妻协力肃清朝堂,平了奸相李甫成的乱。
这简直是一派胡言了,她一个姑娘家,当然不可能娶了谢颜,就算谢颜同意,谢大学士也不会同意;而李相是出了名的厚德载物,当今陛下是个不管事的甩手掌柜,朝政上幸亏有他上下打理,事无巨细一应承包,这十几年才能太太平平的过了,没出什么乱子。
说他是奸相,那这相也奸得太冤,当了十几年的首辅,李家没见添了一砖一瓦,倒是把一头好好的头发给愁白了。
谢颜从不嫌她粗枝大叶,别的小姐认为舞刀弄剑研读兵法是不务正业,她说国事即家事,家事即人事,女儿家理应不让须眉。
她符合乐岚对凡间女子一切美好的认识,气质与文采俱在,智慧与美貌并存,温良里带着大气,娴雅里有着傲骨,谢颜视她为至交,她视谢颜为知己。
而李未阳则不同,他很狂,简直狂得没边。
明明自己身为一个纨绔子弟,却当街叫板另一个纨绔子弟,把那纨绔骂的七窍生烟,派手下去堵他,他就跑到衙门擂鼓叫冤。看在他爹首辅大人的面子上,京兆尹不能不管,可若是管了就得罪了另一家大人物。
管也不是放也不是,因此每逢有人击鼓就装头疼,如若是寻常百姓就一口凉茶药到病除,见是这尊瘟神直接两眼一翻不省人事。
而李未阳为首辅之子,却丝毫不自知,一点也没顾忌他爹在朝野上的面子,整日里惹是生非。可圈可点的是,这人虽然有诸多毛病,也得罪了不少仇家,但他向来一人做事一人当,在外边惹了麻烦从不往家里带。
李相见他这么爱管闲事,有意给他个一官半职让他过过瘾,可李公子却拒而不受,他爱管闲事,也爱自由,更爱惜自己的青春好相貌,不想跟他爹一样早早就操心过度未老先衰。
有一日在茶馆里他们联手收拾了一个纨绔混混,纨绔放狠话说让他们等着瞧,乐岚脾气上来,就等着他回去搬救兵。
原地喝茶坐等时,李未阳对她拱手说“幸会幸会”,乐岚回道“久仰久仰”,结果直到日落那纨绔也没敢回来让他们瞧瞧,她和李未阳倒是从此熟络起来。
后来乐岚才知道,那纨绔不认识她,却认识大名鼎鼎的瘟神李,便把她的帐一并算到了他头上,长安西市鸡飞狗跳了好几天,京兆尹带人过去了一趟才算平息。
那一次李未阳足足有半个月没出门,听说李相给他下了禁足令,要他好好闭门思过。
乐岚心中十分过意不去,托人给他带了包跌打损伤的药,他还了她一只木刻的小奶猫。刀工十分粗糙,不像猫,倒像只发芽的葫芦,她还惊讶于葫芦竟然会长尾巴。
倘若日子一天天就这么走马观花似的过去,她当真要感谢天帝送的这番造化。
第2章 .小赌怡情
二月初二这日,先生们恩宥了一天的假放她出去过节,她与谢颜约好了一起去踏青,早早地清完了功课等着谢颜来。
冷夫人一边陪着她等,一边剪着彩纸,花朝这日有“赏红”的习俗,将五色纸裁成花朵的形状,再把纸花贴在花枝上,又叫“护花”,将军府院前的几棵玉兰树枝上已经披红挂绿,都是府里的小丫鬟们挂上去的。
冷夫人一边剪着,一边说道:“这几棵花树,是你出生那年你爹种下来的,这些丫头倒是机灵,一个个专捡着长了苞的枝挂。”
乐岚笑道:“哪有,你看最高的那条枝不是给我留着呢。”
花样剪好了,照福忙搬着梯子凑了过来,被冷夫人笑着呵住:“你也在府里几十年了,你家郡主什么时候摘朵花也要踩脚梯了?”
照福乐呵呵道:“夫人只想着小姐的身手好,能用轻功挂红,等下谢小姐来了,难不成让谢小姐也用轻功不成?”
冷夫人说了声“就你机灵”,把裁好的纸花递过来,她提气纵身一跃,挂在了最高处那条一枝独秀的空枝上,落地时不偏不倚踩到了一块苔藓,险些滑了一跤。
不多时,门口传来轱轱的车轮声,一猜就是谢颜到了。
谢颜穿着一身粉底绣红的衣裙,发髻上别了朵妃色的海棠花,整个人远看过去像朵开在白云里的西府海棠。先向冷夫人福了福身,问候一声“夫人好”,照福的梯子总算派上了用场,谢颜在满树的五彩缤纷里挑了块空地,把纸花挂了上去,正好在乐岚的旁边。
乐岚正要出门时,冷夫人叫住了她,将一朵玉兰别在她头上,这才笑说:“去吧。”
花朝节的另一个习俗叫做点春,古时外出赏红踏青的青年男女会在头上插一朵莳花,以此表示迎春之意,慢慢往后发展,“迎春”里面便多了一些意思,点春的人也从普遍意义上的“青年男女”变成了“还未婚嫁的青年男女”,点春的意义也不仅仅只是为了迎春。
未曾婚嫁的年轻女子会在发上别一朵莳花,男子则别在衣襟上,倘若两人在郊外踏青之时偶然相遇,这两朵花又恰好是同一种花,那么这场邂逅便是花神赐予的缘分,若再合了眼缘,便成了一段良缘佳话。
可惜开在二月里的花品种一共就那么多,常见易寻的更少,来来去去就是那么几种,为了让这段缘分靠谱些,便有人用彩锦缝制成的绢花代替莳花,渐渐形成风俗,用绢花的多了起来,真正用来迎接花神的莳花反而少了。
乐岚和谢颜都是单纯的出来看花踏青,没指望过什么天赐良缘,便随意的摘朵花戴上了,谢颜神秘兮兮地拉着她上了车,像是有什么秘密,待坐稳了,附耳说道:“昨天,宋御史来向我爹提亲了。”
谢颜打小桃花不断,还是个娃娃时便有许多小少爷小公子给她写情诗,有格调的还把情诗写在风筝上往谢府上空放,年纪大了些之后,谢府的门槛都快被求亲的踏破了,单据她所知,宋御史已经是第四家了,也不知道谢大学士到底着意花落谁家。
较之谢颜,乐岚从小到大,没有收到过一首情诗,不管是写在红叶上的,还是写在风筝上的,没人敢往将军府里漂树叶,也没人敢在将军府上面放风筝。
冷将军大名冷朝天,人称冷面朝天,在战场叱咤久了,养了一身的杀伐果绝,走路都带着杀气,兼之他平时不苟言笑,往那一站简直就是一尊冷铁凶神。
受他的影响,旁人都以为她是个小凶神,乐岚上学堂时,有个小男孩经常隔着窗子往她这边望,结果她一回头,他就跟见了鬼似的往墙根一缩,不露头了,好像她的目光里有刀子。
眼看着,她也到了该要订亲成家的年纪,虽然没有人向将军府提亲,但她并不着急,凡人成婚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只需要继续做她的郡主,她的将军爹娘自会选一个如意郎君出来。何况还有份胡扯八咧的荒诞命格,未来命运的走向还不清楚,她这辈子娶大学士的女儿是无望了,能不能嫁的出去还不一定呢。
马车穿过花市,到了郊外最大的踏青邂逅场所,乐游原。
她和谢颜来的算早了,郊原上已经人来人往,公子王孙出双入对,才子佳人络绎不绝,她们下了车,往河堤那边去,堤上垂柳刚刚发了嫩黄的芽,绕着河岸开了一溜金黄灿烂的迎春花,往东走时,老远就能闻见香气。
河堤上站了几对人,隔着柳帘,有一人的背影分外眼熟。
她们一路走来,谢颜吸引了不少目光,小厮在岸边布置好茶水竹凳,她和谢颜甫一坐下,周围便不着痕迹的聚了不少人过来。
乐岚环视了圈周遭,发现这些自诩风流的青年才俊襟上没一个别的是西府海棠的,这才稍稍放心,也暗赞了声谢颜的聪明,西府海棠不是什么名贵的花,但它的花期却开在四月,倘若不是悉心培育照养,这个时节最多别根海棠树芽。
那些年轻的才俊既是为了佳人而来,不免要吟哦几句,以彰文采,但他们既不能吟哦得太过直接有失礼数,又要凸显不凡博得佳人青睐,便开始旁敲侧击,不吟雪月,只谈风花,恰好谢颜发上戴了朵西府海棠,便纷纷以春风为题,作起海棠的诗来。
乐岚啐着茶,啐了一肚子的酸水。
茶是好茶,但那文章实在不忍卒听,她放下杯子,百无聊赖地拿脚尖拨地上的草,草叶一下一下地点着地面,心里盘算着,倘若把这堆醋溜白菜一脚一个全送到护城河里喂鱼,到时候一捞一条酸菜鱼,开家酒馆岂不省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