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婴立刻偏开了头,避开了他。
然而他的左手还在自己腰上,虽然隔着狐裘,但天婴还是感觉得到他揽着自己的力度。
“神君,劳烦这只手也松一下。”
容远冷着脸,“怕你掉下去。”
天婴:“你是怕我逃吧。”
容远没有回答。
天婴声音中带着恼怒:“你一直拿幻灵子监视着我?”
容远:“若我一直监视着你,不会出现你被穷奇带走这件事。”
天婴:“我说过他不会伤害我,他说他是我哥……”
容远觉得自己太阳穴突突直跳,几乎是即刻制止了她:“够了。”
他不想绕一个圈重回这个话题。
也不想再听到“哥哥”两字。
管他是什么表哥,还是穷奇这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非亲非故的便宜兄长。
雪鸢越飞越高,离人间的大地越来越远,天婴看着那遥远而苍茫的大地,紧紧抓住了身下雪鸢的羽毛。
纤细的手臂有些颤抖,终于她一字一句道,“我想回桃源村。”
容远平静的双目再次有了波澜,几乎是从喉咙里说出了三个字:“不可能。”
天婴的眼一下红了起来,转过头像是隐忍着巨大的怒意,“你答应我的,只要不影响草种,可以答应我一个要求。你当时还以书签为证。”
容远只觉得心中早已不知何时裂开了一个口子,而她只要一开口就不断往那个口子上撒盐。
他不想再重回穷奇的话题,在穷奇到底会不会伤害她这个问题上讨论。
但容远冰凉的语气中带着几分决绝:“我不会再拿草种去冒险。”
天婴的目光中带着愤怒。
她眼中的怒火在那个裂痕之上燃烧,灼伤着那道伤痕。
他蹙着眉,低喝一声:“落。”
本要飞向九重天的雪鸢骤然俯冲下降,若非容远的手臂桎梏,这突然的变故天婴真有可能猝不及防地摔落下去。
雪鸢飞过沙漠飞过山峦,天婴发现再飞近一些就快到桃源村了。
然而却在离桃源村还有几十里的地方,天婴突然看到漫山遍野的横尸。
天婴:!
天婴发现这些是妖军,穿灰黑色衣服的穷奇军队,穿赤金色衣服的是饕餮的军队。
天婴:“他们怎么会在这里?”
容远:“你私自下界,多疑如饕餮必然要查,一查就会查到桃源村。你觉得这些村民经不经得起妖军的盘查?”
天婴突然脸色变得煞白。
容远又道:“至于穷奇的军队为什么会在这里,这个可能你会更清楚一些。”
天婴仔细回想。
穷奇一直说自己拿了他什么东西,然后还在自己身体经脉中都找了一遍,找寻不到,难不成他以为自己把他的东西藏在了桃源村?
桃源村都是普普通通的凡人,哪里经得起饕餮和穷奇的折腾?
如今桃源村暴露在了饕餮穷奇的视线之下……
天底下能护住桃源村的……
容远缓缓开口:“我能护他们。”
天婴这才缓过神来,转身再次看向了容远。
容远神色温和了许多,道:“不然,你以为,他们怎么会死在这里?”
天婴眼中带着一些光亮。
容远:“是我让苏眉命地仙们将它们引到这里自相残杀。”
天婴有些迷茫,但是随即一双幼犬般的眼睛亮了起来,她擦了擦通红的眼睛,“谢了。”
容远神色也缓和了下来,“终于愿意谢我了。”
天婴这才垂下了头,显然是不愿意再谢他第二遍。
容远:“天婴,只要你好好呆在九重天,我能护桃源村这辈人一生一世。”
天婴:“什么意思?”
容远:“让桃源村里的人都寿终正寝,不死于非命,不死于战乱。”
在这乱世保一群凡人不死于非命已是件难事,何况是在饕餮和穷奇的虎视眈眈下。
这世间除了容远,没有谁能够做到。
天婴慢慢敛住了自己的目光,低声道:“只要留在九重天就可以了是吗?”
她的眼睛被掩在了她睫毛的阴霾之下。
容远本以为将她带回去还要费一番工夫,却不想她那么容易就为了桃源村妥协了。
但他此刻的心却不痛快。
终于有一天她为了别人,毫不犹豫地与自己虚与委蛇。
虽然心不痛快,但是搂着她腰的手却不曾放松过。
天婴没有去桃源村道别,而是留了一封信,告诉他们自己有急事回了老家。
*
青风与苏眉带兵驰援还未归来,生司阁只有容远以及天婴二人。
天婴回她的西厢回廊,不想一路上容远居然与自己并肩而行。
天婴偏头看他,他神色疏冷,与平时无异,像是没有任何表情。
天婴道:“我答应过你,不会离开的。”
容远不置与否,只是先她一步进入了她的房间,怡然地坐在了她屋中的桌前。
天婴一进房间有些惊讶,她记得自己离开时房间就跟被打劫了一般,而现在却无比的整齐,但是被褥这些都是她的,就像是为了等她回来特地整理的。
容远道:“青风打扫的。”
天婴想起什么,伸手去拉衣橱,然后里面的衣服排山倒海崩塌一般崩塌出来,怼在她脸上。
就如她离开时一般。
她心中松了一口气,虽然这个少年将军有个当丫环的梦想,但是自己还没有慷慨大度到要把自己的贴身衣物也拿给他整理的心胸。
还好他还是有些分寸的。
但是……
她看着散落一地的贴身小衣裤,再看了看椅子上闭眼揉着眉心的容远。
她脸色也有些挂不住,道:“要不神君大人回避一下。”
容远悠悠倒了一杯凉水:“不是第一次见。”
天婴想起上一次来,自己的肚兜还挂在椅子上。
当时自己一心逃跑,顾不得其他,现在倒是有了几分羞耻之心。
天婴不想显得自己一副害羞的样子失了面子,于是道:“神君大人见不得乱,要不还是先回去休息吧。”
容远:“见得。”
他一边说一边将桌上的十个杯子都倒满了水。
天婴:……
从大漠回来的天婴十分的口渴。
她走到桌前,不客气地一杯接一杯地将容远倒的水喝完,随后将狐裘一脱随地一扔,躺尸一般卧在了床上。
容远将她喝过的杯子重叠起来,“去洗澡,换了衣服再来睡。”
天婴:“我不,我困。”
她眉骨眼眶都带着点红色,眼中虽然带着任性和抗拒,但是那下垂的幼犬般的眼睛让人无法生气。
容远什么也没说,像是默许了她的话。
天婴睡觉前将自己从人间带了的几本话本随手塞进了床头的小架子上。
容远长臂一伸随手抽了一本,漫不经心地翻了起来。
天婴也无心去阻挠他,只是想不通容远这样的洁癖龟毛怪怎么能忍受在这样凌乱的环境,对着这么一个脏兮兮的自己若无其事地看书。
但因为太过疲惫,天婴无暇顾及容远,很快眼睛就搭了下来。
这时候夜已过半,窗外的树沙沙作响,月光从窗中照进,正好照在正在翻书的容远身上。
容远侧目看着已经熟睡的天婴,将合上手中的话本,放回了她床头的架子。
那冷肃的,淡漠的,运筹帷幄的俊美容颜再也绷不住。
他双手撑在膝盖上,额头埋在了手掌之中。
月光之下,显出了一丝易碎的脆弱和萧索。
他无法忘记在水镜中看见穷奇掐着她脖子时,那一瞬间那种吞噬着他四肢百骸的恐惧。
那一瞬间滔天的愤怒,让他想着若她有半分意外,他会让穷奇和他的八万大军为她殉葬。
他厌恶这种感觉,这种不受控制的愤怒和恐惧。
即便他们上一世是有一段孽缘,即便自己对她有那么一点怜惜,也不该这般。
但他告诉自己,这一切只是因为她是草种的容器。
因为他等了草种数万年。
日已过午,就连窗外的重明鸟和比翼鸟都已经回巢歇息。
天婴这才用手揉了揉眼,缓缓坐起来,身上的丝被滑下。
她看见桌上有着胡萝卜糕,梨花酥,还有一串……糖葫芦。
她以为自己眼花,掀开了腿上的丝被,跳下了床。
这胡萝卜糕,梨花酥与京城一品阁的有几分相似,但是又比一品阁的更为精致,上面的装饰也都是滋补的仙草。
至于糖葫芦,她想着里面酸涩的味道本拧了眉头,但是她发现这和在京城吃的不一样,糖衣下面包的是草莓。
她拿起糖葫芦咬了一口,草莓香甜的果肉和汁液溅入了口中,再也不是那又酸又涩的山楂,就连心也是甜的。
天婴隐隐觉得有些奇怪。
然后一想到那些幻灵子,突然想起了当时自己在京城收到的那些礼物,难不成……是容远?
她放下了手中的糖葫芦,发现房间也和之前睡前不一样,那雪崩了般一地的衣服都不见了。
她有些忐忑地打开衣柜,那些衣服以着一种近乎变态的整洁姿态规整地叠放在衣柜中——颜色由上及下从浅到深,从薄到厚,整齐得让人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