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卫的将士在那样的注视下不自觉退缩了，原本架起的斧钺也随之低了下来。
“你，你要干什么！”
旁边几个守卫也围了过来，色厉内荏地斥责他。
玉宸没有言语，却在他要强闯之时，一只微凉的手及时拉住了他。
“别去。”
简短的两个字，却有一种如秋夜凉风般的温和之态，轻柔地抚平了秋日的燥火。
玉宸转过头，看到拉住他的是一个面貌普通的少女。
她仰头看着他，澄净的眼眸微微含笑。
“别去。”她重复。
然后四下的一切都恍若静止了，只在看到她的一瞬间，有欢喜油然而生。
第60章
妲己拉着玉宸走出很远。
他们远离了王帐,守卫不敢阻拦，他们穿过了欢乐的人群、密林。
直到身后看不见道路和人群，他们停在一条小溪边,只有流水潺潺，清冷而沉静的月光洒落下来，温柔地融化了他们的轮廓。
“你竟然真的跟我走了。”
妲己回身看着玉宸,笑着说，
“你看起来可不像这么听话的人。”
玉宸挑了挑眉,注视着妲己变幻出的陌生的普通面容,回答的理所当然。
“因为那个她不是你,你才是你。”
他的话说得绕,像是在猜谜语。这句话妲己对他说过类似的,现在他又还给了她。
许是觉得自己轻易分辨出了妲己的身份，没有被外貌所迷，玉宸之前站在王帐外时的低迷一扫而空。望着妲己目光灼灼,极为笃定。
作为上清圣人的通天已经活了无数年，但没有丝毫沉闷的暮气，身上依旧保留着那种少年的赤诚与意气。
后土爱他这个模样,妲己也喜欢。
妲己随即恢复了本来的面貌，笑吟吟道，“我就知道三哥能认出我的。”
清溪倒影着波光粼粼,一条小小的游鱼跃出水面，溅起晶莹的浪花点点。
那几点亮起的光影晃过她的脸庞。
月色下,少女眉目目温柔，肌肤白皙，朦胧着珍珠般的光晕。更胜过月华与星辉。
玉宸感到心头的悸动，但听她的称呼,又忍不住生出些懊恼。
世事无常啊！
当初他怎么就一心一意要认兄妹呢？这会儿听妲己叫他三哥，想想妲己上回说安心把他当哥哥的话，心里就像藏了一只猫在扑腾，又抓又挠。
现在的懊悔都是以前脑子里进的水。
要怎么说呢……
妲己眼看着青年的神态从低落到飞扬，再因为自己的称呼变得懊恼，只觉得可爱又真实，忍俊不禁。
遂又故意唤他，“三哥？三哥？你在想什么呢？”
“我在想你叫我三哥……”
紧张之下，玉宸差点没说漏了嘴。
“三哥？有什么问题？”
见妲己一脸茫然，玉宸方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连忙改口，
“没问题，我说你叫得真好听。”
不是他不想坦白，实在是
因为太在乎，反而瞻前顾后，显得有些笨拙。纵然心中憋着许多话，但他站在她的面前，又说不出口了。
“哦？三哥这么喜欢听，那我多叫你几声罢。”
妲己缓缓眨了眨眼，隐约看出来了他的懊恼，遂故意连着喊他，
“三哥，三哥，三哥……”
玉宸，“……”
真是痛并快乐着。
通天并不是擅于掩藏情绪的人，做圣人时，只是在亲近的兄长弟子面前暴露本性，在普通人面前还能装一下深沉。换成前尘尽忘的玉宸就更别说了。
他的纠结都明明白白写在脸上。
妲己见了，眸中波光流转，最后竟轻拉玉宸的衣袖，笑吟吟续了声，“好哥哥——”
她的性子跟跳脱的通天相反，本来极其端正温和的，可每每与通天在一块儿，就很容易被他的感染了一般，偶尔也忍不住想顽皮一下。
这一声“好哥哥”，叫得是千回百转，虽比之那用了她容貌的狐妖少了娇怯，却多了一种绵柔的亲昵。如同日出时东方一缕袅袅的红雾，艳丽而不失清雅。
平时不撒娇的人乍然一娇俏起来，当真叫人承受不住。
声传入耳，玉宸只觉得一股子热气随着那声上涌，从耳根一直麻到头皮。整个人都僵硬了。
他不懂人族的常规，但也能感觉到此“好哥哥”非彼“三哥”能比同的。
晕晕乎乎了一瞬，再对上妲己澄净得仿佛要看透他不正心思的眼，玉宸慌乱之下竟是甩开了她扯住他衣袖的手。没什么底气地说她，
“你别这么喊啊……”
妲己装着不懂的样子明知故问，“都是哥哥，怎么就不能喊了？”
“就是，就是……”
玉宸解释不出个所以然来。或者从内心深处来说，他也是欢喜她这个改动的。
窘迫之下，他的视线避开妲己，像是发现什么新大陆一样指向小溪对岸。
“你看那边好像有一只虎。”
妲己已经感觉到玉宸的心思，倒也不急于一时逼他承认。
目光顺着转过去，正瞧见一只斑斓大虎从小溪对岸轻巧地越了过来。
月光照耀着它张开的血盆大口和赤红的眼，盛满了对人类的恨意。
只看的第一眼，妲己就知道了虎的来历。
她微微皱眉，轻叹一声，“因果循环自有定数，你与它来世还有缘再见，何必今生枉造许多杀业呢？”
妲己的声音温和而悲悯，并不响亮，却如同海浪层层跌宕，将波涛声传得很远，深入心灵。
那公虎听到了妲己的声音，仿佛真的听懂了她的话，竟是流着泪四肢跪地，对妲己做出祈求顶礼之态。
原来这公虎是在前几日妲己祭祀后土之时远远旁听，侥幸开了灵智，所以对她的存在身份隐隐能有所察觉。
玉宸对如此猛兽倒是分毫未觉得有哪里不对，见此还上前去摸了摸大虎的头，不解地问妲己，“它为何拜你流泪？”
妲己叹息一声，“它前两日已开了灵智，因不能接受伴侣被帝辛猎杀，原想今夜去人族营地报仇。现在遇到了我，就想求我救一救那只母虎。”
对玉宸解释完，妲己也抬手摸摸老虎的头。
“生死有命，若要强续今生之缘，只怕会折损了来世的福缘。来世你们将为父女，当有再见之日。”
妲己的提前预知说完，公虎不仅仅是哭了。
那硕大的虎头上浮现出人性化的不敢置信，它嗷呜一声，便后退两步，像发了疯一样低头要去撕咬自己的腹部。
锋利的虎爪划破了皮毛，挑出道道血痕。老虎低吼着，像是因为疼痛，但看妲己的目光依旧饱含哀求。
玉宸见此眉头紧锁，去按住那虎，问，“它也不想活了？”
“嗯。”
老虎被玉宸按住动不了，在地上耍赖一样呜咽，仍望着妲己流眼泪，发出央求的叫声。
妲己摇了摇头，“它是不满今生伴侣来世成为父女，想求我改了，让他们来世继续相守。”
玉宸毕竟心善，又或许是联想起了自己，问，“不能改吗？”
“是有一种方法。”
妲己看着公虎叹道，“若你们能一起越过三途河，抵达三生石旁，即可再续前缘。”
老虎听懂了，翻过身来，再次拜求妲己。
妲己无奈道，“你想现在就试着渡三途河？可你寿数未尽，就算你愿意，那只母虎也不一定会愿意……”
玉宸却突然插嘴，“不试一试怎么知道？“
他看向妲己，似乎也从老虎的动作中感觉到了什么，亦或是发于本能地问她，
“给他们一个机会如何？”
如果是别人来说这个话，妲己很大概率不会理睬，但他是通天——
妲己心中莫名一动，对上玉宸的眼，沉吟片刻，答了声，
“……好。”
因为这一声许诺，妲己握住玉宸的手，闭目沟通六道轮回。
地道的法则之力带出，他们四周的场景须臾变换，直接从凡间来到幽冥界的三途河畔。
天地黯然无光，日月之光明照不到此地，不长草木，亦无生机。
可见混浊的黄色河水波涛起伏，一座金桥横跨两岸，稳稳地承载着几十个被拖拽的阴魂从彼岸而来，去往轮回之处。
“这里是幽冥界。”
妲己松开刚才握住玉宸的手，平静地解释道。
“……我似乎来过这里。”
玉宸说着忍不住问她，“你到底是谁？”
一个普普通通的修士？凡间的巫女？还是……
妲己摇了摇头，不打算直说。
只道，“等三哥记起你自己是谁，也就记得我是谁了。”
玉宸接受了这个说法。
他的目光已经完全被立于河畔的黑色石头吸引，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忘记了妲己。
“这就是三生石？”
玉宸抬起手去摸那块石头。
它看起来是一块黑色礁石，表面有着被波涛与岁月侵蚀出的痕迹，但异常的圆滑。氤氲淡淡的薄雾。
妲己轻轻“嗯”了一声，没有多说。
冥冥之中，仿佛有一股力量从石上生发，牵引着玉宸去摸它，而她作为三生石之主没有阻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