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芒闷哼一声半跪在地上, 浑身死气。
与此同时,杜家宅院上空,符文金光流转了一下。
祠堂里杜芷那一盏长明灯“噗嗤”一声,灭了。
人死灯灭。
从此杜家再无杜芷这么一号人。
杜芒轻叹了一口气,“那你好好参悟。”
寻常时候,他还会在后面加一句,若有不懂的来问我。
但杜芷曾为飞升之人,其悟性并不若于他,所以这一句也省了。
杜芒走出阁楼,落下了一道不许进出的结界。
灯灭之事是瞒不住人的。
杜芒先去了一趟祠堂,拦住了那些想要冲进文殊阁的人。
生死一道,先死后生,堪破生死后,可炼化怨气死气为己用,本就有违自然天道。
文殊阁之上,汇聚了最厚重的阴云。
就连杜芒也不确定,杜芷是否真的能参悟其中道法,向死而生。
他甚至不确定,此时那团半枯半容的藤蔓之中的,到底是活人,死人,还是被同化的邪魔。
总之,杜家的每个弟子都觉得那年的七月半格外的长。
邪祟源源不断,一波接着一波涌来。
杜家就像是丰都里唯一一个安全之地,庇护着其他玄门和百姓。
驱魔灯所及之处,邪魔瑟瑟止步,不敢妄侵。
杜芒那时候年纪不大,继任家主后,先被迫北迁离开旧地,随后家门不和分成两支,再到如今被邪祟围困,肩负一城安危。
玄门家主该做的事,他一样不落。
偶有被邪祟侵体之人,在他面前含憾而亡,或是有人临死前得救,仓皇抱头痛哭。
正邪交杂,无数生灵死灵在杜芒的阵法之中流转不息。
理论上说,他应当觉得焦头烂额,心急交瘁才对。
但实际上他十分平静。
明明身在其中,他就像一个局外人一般,迎来送往。
悲天悯人又无动于衷。
直到有一天,文殊阁前聚集的弟子越来越多。
在你推我搡中,有人忍不住开了个头。
“家主,他们说的是不是真的……”
“杜芷他是不是没有死……”
“他们说,有种修术……能炼化死气怨气为己用,修为可以大增好几个境界。”
杜芒侧身,那双连看着杜芷褪去仙辉爬满死气时都不曾蹙的双眸,在此刻沉了一下。
说不清是失望还是冷漠的眼神,让问话的弟子结巴了起来。
“家主……你别这么看大家,我们当初选择留在丰都没有回长陵,心都是向着你的。”
此话一出,仿佛给了这些弟子们底气,顿时说话的声音大了几分。
“家主,我们没有别的意思。大家都是杜家人,有这么个好修炼的法子,你不能瞒着我们……”
“家主,我们当初都是追随你的啊。你不能让我们这样不明不白,被邪祟围困。”
红脸唱完,又有人替杜芒鸣不平。
“这些都是谣言,杜芷前辈的长明灯已经灭了,这是大家都看到的,人死灯灭。你们这是干什么!”
“对,家主,你就打开文殊阁让大家看一眼,堵了他们的嘴。”
杜芒有一瞬间觉得,这些人的吵闹声,比外头那些鬼哭狼嚎之音更令人心烦。
但转眼间便又恢复平静,那双桃花眼依旧含着笑意,不烦不恼。
他轻轻拨了拨手中的一只花穗,道:“生死一道,没有你们想象中那么简单。能从中堪破生死,化死气怨气筑基……”他本来想说,只有杜芷可堪一试,可看着眼前这些人还是换了种更委婉的说法。
“修行一道,没有捷径。杜家留去自由,改了主意的,可以去门楼中提一盏驱魔灯,自行离去便可。”
“至于文殊阁。”杜芒顿了顿,一掌拂下顿时尘硝四气,金光冲天带着凌冽之意,“未经本尊允许,不可踏进一步。”
青砖檐瓦,同一时间流转出无数铭文,带起的罡风将所有人都刮得往后退了几步。
这时他们才确定,方才家主闪过的一瞬不悦,并不是他们的幻觉。
没有人敢再说话。
任何玄门中人都知道,杜芒刚开灵窍便有了道心。
别人还在画清心咒时,他便有了玄号,封殊君。
与其他玄门不同,自始以来,杜芒都是以绝对的天赋坐稳的杜家家主之位。
他一双桃花眼总是带着笑意,不说重话,不拿架子。
就连当初半数弟子出走,他也不曾阻拦。
比起家主而言,他在众人心中更像一个脾气好又肯教人的大师兄。
那些深奥难懂的符咒,在他手中总是变得无比流畅轻盈。
稍加指点,便让人醍醐灌顶。
或许也正因为此,杜家弟子少了一份敬畏之意。
在今日这一句“本尊”和遍地流转的符文里,他们才明白什么叫做“家主”,和这二字背后的不容置疑。
这一事,就这样重拿轻放般地翻了页。
被玄阵一挡,半点都透不进文殊阁里。
杜芒也逐渐放下心。
随后几日,明显阴云闭月的时辰短了许多,流窜的邪祟也逐渐较少。
邪气清荡,一方面是七月半即将过去,另一方面,可能也预示着杜芷已经度过了最危险的时期。
在七月的最后几天,丰都城白日里基本上恢复了正常。
那天夜里,杜芒忽然察觉出丰都城外有极强的灵力波动。
等他赶到海棠林边缘时,刚好看见九道天雷哐哐砸下,一片花木倒了大半,还隐约传来了几声嗔怒虎啸。
大约是有妖灵妖兽之类的在那晚渡劫。
杜芒心绪有些不宁,便找了处高点,用阵灵迅速扫了一遍丰都城。
阵中偶有黑色小点浮现,不多久便被金色小点驱除。
黑色小点是邪祟,金色小点是杜家四处巡逻的弟子。
并没有发现什么异样。
杜芒回去的时候,在一条小巷中偶遇了几名杜家弟子。
弟子们如今对他恭敬了许多,每每遇见都行大礼。
他以前不大喜欢这些繁文缛节,总在弟子行礼前说一声不必,无需之类的。
现在倒也习惯受着了。
弟子们简单的汇报了今日巡逻遇到的邪祟,还挠头多嘴了一句,不知为何,有几个几个阵法铭文在画制时总有凝滞之感。
那几个铭文并不多深奥,但是在画法上有些讲究干净。
比如最好在沐浴更衣,焚香静气后画就才可畅然流转。
末了,杜芒似是疑问又像是有些感叹,“如今已经八月初,怎么还有邪祟流窜。”
弟子们茫然摇头。
他摆摆手,顺口嘱咐了一句,“早些休息,洗洗手再画。”
弟子们闻音低头,可能是方才驱逐邪祟时的黑气,沾染了些在手上。
乍一看,就和刚摸过泥灰的小孩儿一样,脏兮兮的。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要快要入冬的时候。
丰都城里落下了人间第一场雪。
将夜未夜之际,杜家弟子按照惯例吹响了一声长哨。
数百盏驱魔灯整整齐齐亮起,沿着丰都城里的大街小巷,一路全部挂满,守护家家户户一夜的平安。
这些灯一大半出自杜芒之手,百姓们在这些灯中行走,早已经习惯如常。
但杜芒却看着这一片灯火愣了神。
不该的。
自从鬼界分离出人界之后,只有在七月半前后死域之门大开时,邪祟才可在人间走动。
虽说世事无绝对。
有些极其厉害的邪魔,或者邪气不重的小鬼偶尔得了个什么机缘,挤出结界。
那也应当是几年遇不到一次的情况。
现在已经入冬,但隔三差五,还能是在丰都地界之内探寻到邪祟的踪迹。
以至于一年到头,都需要点驱魔灯以求心安,这实在是太不常见了。
他当下决定落一个问天阵,阵都已经布好了,还没有来得及催动,杜芒便乍然收了势。
他大袖一挥,满地铭文碎为齑粉。他穿过飞扬的尘埃,急急朝一个方向走去。
那个方向是文殊阁。
文殊阁的那道结界异动,这只意味着两个可能。
要么有人硬闯……
要么,杜芷要出关了。
他那一刻不知道是希望前者更多一点,还是后者更多一点。
因为他无法确定从里头出来的,究竟是人,还是魔。
杜芒自小聪慧,天赋凌然于众多凡人。
所以他看得明白一个道理,人间有缺,世事难全。
他从不过分执着什么,惦记什么,也不曾真正将一些所谓的正直大义放在心上。
总带着一股局外人的孑然,以至于有时让人觉得他有些凡性寡薄,不重是非。
但今日,他又一次皱了眉头。
第53章 吸食邪祟
杜芒博闻识广, 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情都见过听闻过。
自然早就看开,世间不圆满之事多如牛毛。
譬如,杜芷并不能堪破生死一道。
譬如, 从阵中走出的, 是一只顶着杜芷皮相的邪魔。
明明他对所有可能的结果都早有预料。
但在他抬头, 看到半空中缭绕在文殊阁周遭那些层层叠叠,浓得化不开的雾障时,心中还是起了轻微的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