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自家的宅子建在人家棺材顶上,不瘆得慌?
小凤凰狐疑地看了方清衍一眼,却见他青衣举杖,眼神悲悯。
“昔日吾友三人,以长安是瞻。”
他的手轻扶在棺木之上,或许是因为忆起往事的缘故,眉眼中流露出了一丝老人的疲态。
当年,方家不过是云梦泽众多玄门中寻常的一支。
玄门众人提到方家,只有二字,“中庸”。
直到方清衍和方清清出世。
方清清十三岁悟得剑意时震惊了众多玄门。
要知道,上一个飞升成仙的孟家先祖剑意是十五岁才悟得的。
惊鸿剑灵一出世,不起眼的方家立马成了其他玄门眼中十分值得结交的香饽饽。
拜帖堆积成山,隔三差五便有人前来攀亲带故,也有说要拜师在方清清门下的,甚至想在方清清飞升前定下双修情缘的也不在少数。
玄门众人总是恐后争先,有许多差距是靠后天努力能追上的,但在天赋灵根之上的差上毫厘也如天沟难越。
一般而言,这种让人无力追赶的不公,极易生妒。
但两兄妹并未因此生出嫌隙。
方清衍品行端正,行为有度,举止谦和。
一手云中剑法亦有君子之姿,即便在御剑一道上走不到极致,未来也是方家大长老甚至家主的好苗子。
那时候他常帮方清清回帖。
方清清便坐在书桌的另一头,开玩笑道:“哥哥,以后你当家主,我便帮你护道,你看不惯谁,给我一个眼神,我就将他打出去。”
方清衍扶额,训道:“清清,你是许多小辈的榜样,注意言行。”
“好好好,我知道啦。”方清清总是这样应着,却并不放在心上。
方清清调皮是真,痴剑也是真。
她不爱逛街,不爱胭脂水粉,也不爱听书听戏,她觉得这些都不如练剑时一招化三招来的有趣。
故长陵城的天街灯市年年热闹非凡,她除了在年纪极小,还拿不动剑的时候逛过一两次外,就再没去过了。
那一年她从家中溜走属实是无奈之举。
“哥,真的太离谱了。”她挽着方清衍的手臂,一脸愤愤。
“那个孟家长老的儿子,都已经三十八了,居然想拜我为师?!”
“还有,那个柳家居然直接把他们刚断奶的娃娃带了过来,说合过八字要和我订下娃娃亲!?”
方清衍虽然也觉得十分离谱,但还是劝诫道:“清清,回绝了就是,你下次可不许如同今日这般,大发脾气摔门而出,会被笑话的。”
若他日方清清当真飞升,凡间的言行举止都将勘录成册,供后世览阅研习。
其实退一步讲,虽然当下看起来,差上十几二十岁有些不可理喻。
可飞升之后,岁与天齐,莫说十几二十年,就是千百年上万年的岁数差异,也不过弹指一瞬。
方清清沉默了一会儿,似乎是下定了极大决心一般,拉了拉方清衍的胳膊。
方清衍侧头,以为她还在不高兴,想说几句哄她开心的话,话未出口便听见方清清道,“哥,其实我不想飞升。”
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眸清澈。
明明他们行走在市之中,煌煌热闹成片却似乎都照不进她的眼里。
“我爱剑,所以练剑,并不是想在这一道上有多高的造诣,也没有指望着靠它飞升。”
“我现在还喜欢,所以日日练剑也觉得欢喜。”
“哪一日我不喜欢了,我将它束之高阁也不觉得可惜。”
“我不喜欢被视作榜样,我也教不了他们什么。”
过了一会儿,她又道:“哥,你别和别人说,爹娘长老他们知道了肯定要不高兴的。”
方清衍愣怔了一会儿。
在某一刻他觉得从自家小妹口中说出的这些话,让他极近的感触到了“道”。
方清衍当时并不太理解,但还是郑重回道:“好,若真到了那一日,你做什么哥哥都支持你。”
方清清飞快地点点头,神情这才逐渐明亮起来。
很多年后,当他回想起这一天时才恍然,大约这便是天赋者的举重若轻,和庸碌者的削足适履之间的区别。
可惜大多数人都是望而不及,一路削足适履跌跌撞撞,终泯然众人,白首而无成之。
老人总说在年少时最好莫遇见过于惊艳之人。
也不知是祸是福,便是在同一天,方清清与谢长安第一次相见。
那时候长陵城已经有了放天灯的传统。
天灯遥遥而上,有路过的小孩儿一面拍手一面嚷嚷着问:“都飞到天上去啦,是不是会飞到神仙住的地方呀!”
方清清自记事起后没怎么来过灯市,对大家常用的说法也不太熟悉。
当下就十分煞风景地回答道:“当然不是,只是飞得高些。纸做的灯,连云都摸不到便会油尽灯枯坠落下来了。”
小孩儿正兴高采烈拍着的手一僵,小脸皱巴作一团,立马摆出了一个失望得要哭的表情。
“可是……可是他们都说,上面许的愿飞上去就可以给神仙看到的。”
“但……”
方清清还想说什么,被一道清朗的声音打断。
谢长安一身墨色长衫破灯火而来,他对着小孩招了招手,话却是对着方清清说的。
“可以的,你看。”
谢长安取过花灯,将手松开。
那天方清清在原地看了许久许久,天灯扶摇而上,久久不落。
直到最后她也开始怀疑,莫非当真可与浮云齐平?
自那之后的每一年。
长陵城的天灯都可以扶摇而上,直至九重天阙之中。
就连薄光殿里的杜芷和杜衡都见过好几回。
作者有话说:
第36章 仙者之殁
那些天灯贴着南天门的浮云堪堪飘过时
杜衡与杜芷还笑着写了一封飞符寄去给谢长安调侃:水君大人如此铺张地消耗法力, 恐怕不是单纯的爱热闹。
当时杜衡对星轨堕魔一事已有些微了解,又改不了喜欢操心性子,他看着这幅场景总觉得心神不太定。
还是私下补过一封书信:人间之事各有定数, 水君大人点到即止, 切莫牵扯过深。
后来还顺带和杜芷提了一句, 托他下回行走凡间时,去云梦泽一带看一看。
其实仔细向来,龙族和凤族有许多相似之处。
比如, 两族均为上古战族,天生神格。
比如, 人相不分男女均容貌昳丽。
比如, 三界休战后只是挂了个虚职, 不怎么上九重天,自然对于天阙上的规矩也不如正统仙官那般敬畏,更没什么清规之说。
但与凤族不同的是,龙族一脉管辖水域与人间商路交织。
龙王庙沿江流河海分布甚广,与凡尘牵绊得更深些。
堕魔犯戒者屡有。
小凤凰手扶在巨大的棺木之上, 她能轻而易举地想象出, 方清清年少时初见谢长安的模样。
他们必然情深意切,以至于方清清能将佩剑埋于此地与他长眠相伴千余年。
对于剑修而言, 剑比命重。
极高的树干安静地立在大家身后,投下一片巨大的阴影。
几片零落的花瓣轻轻落至棺木上,似在爱抚。
但下一瞬,女人凄厉的尖啸乍起,似泣似笑, 回荡在四周。
参天巨木猛然震动, 悬于半空中的燃符颤抖不止, 噗噗地灭了好几张。
就在这明灭不定的光影中,巨木每震动一下,便带得捆住棺木的铁索哐啷作响,冰棱碎裂。
树干和铁索上落的灰尘碎冰扑漱下坠,弥散在空中。
大家都在自己周围撑起了一方结界,等着异动停息。
但巨树的震动就像是攻城木桩一般,一下一下不知疲倦地撞着。
那八根螭龙缠柱的铁链就如同被撞击的城门,死死咬紧石棺不放。
两两相抗,鱼死网破般僵持在昏暗之中,只剩下震耳的声响,抖落出漫天花瓣如雨。
大家甚至开始担心,脚下的土地会不会再一次崩塌。
一下
两下
三下
……
每巨木每震动一下,似乎要消耗极大的精力。
直到女人的笑声逐渐消失,直到空气中开始弥漫淡淡的血腥味。
而即便如此,也不曾停息。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小凤凰觉得这棵桃花巨木的死气似乎又重了些。
她如此拼命的想掀开这副棺木。
在过去这些年中,她肯定尝试了无数次,才将一棵华盖如云的通天巨木,耗成如此半枯之相。
但这石棺上缠绕的这八根螭龙铁索连着奇门八桥,八桥中心又镇着整个方家。
小凤凰恍然,云梦泽灵气充沛,灵眼众多,或许方家选址在此低洼之处,并非是念旧,而是为了镇压着棵巨木与这幅石棺。
可石棺之中只有一具尸体了。
剑灵到底想干什么,斯人已逝难道要掀开棺木,对谢长安鞭尸泄怒吗?
有又何用呢。
可执念若能按照常理分析出利弊,轻拿轻放便也成不了执念了。
头顶忽然传来了细微的动静,那树冠顶上,拱土而出的一小撮新花终于也全部凋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