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
辅事已经不在,窗户轻掩着。
地上的干草和木屑都已经清理干净。
清晨孕吐的概率是一天中最大的。
付长宁醒得时候天还暗着, 扶着院子里的树刚干呕了几下, 就感觉背后多了一只大掌在轻轻地顺着。
“没事,今天好多了。”付长宁白着脸道,接过辅事递来的清水漱口。
“天色还早, 再休息一会儿?”
“睡不着了。”
“里面塞了止吐醒脑的药,能安定神魂。你随身带着, 感到不适的时候多闻两下,会好一些。”辅事掌心里躺着一颗鸡蛋大小的镂空檀香木球。
她只以为他有雕刻的习惯,原来昨夜一宿未眠是雕给她的。
“哦。”付长宁接过来。明明很小很轻巧的一个球, 她却觉得沉甸甸地。
仔细系在腰间。
拨弄两下, 穗子跟着动来动去, 檀香味儿混着草药味儿便萦绕周身。
辅事瞧着那晃来晃去的穗子, 脸上浮现一丝淡笑。想来它是有用的。
付长宁回到房间, 原本空无一物的桌子上摆了一碗温热的甜粥。
大米煮得很烂, 汤却比较清。
估计一直在炉子上煮着, 她没醒,于是便等到快干时往里加清水。如此反复,才会保证粥能立即入口。
付长宁接过来,勺子拌了两下。吹去热气儿,刚准备往嘴里送,一只鹰头风筝从窗外飞进来,精准地扎进碗里。
没拿稳,碗“啪”的一声落在地上跌了个粉碎。
“呀!”惊讶过后便是懊恼,“可惜了我的粥!”
去拾碗,大拇指被碎片划了个口子,细小的血珠渗了出来。
“大半夜的哪儿来的风筝?”付长宁瞅了瞅窗户外,第一缕晨光刚出来,院子里哪儿哪儿都是鸦青色。
风筝只有成、人一臂长,这是小孩子玩儿的尺寸。
谁家小孩子大晚上玩儿风筝。
想一想就渗人。
突然,一个绛红色身影快速闪过。
付长宁后脊梁发凉,忙抬眼去看,已经没了踪影。
“辅事,我似乎看到了一个身穿绛红色锦衣的小孩子,靴子的脚后跟上缀了鹌鹑蛋大小的玉石。”付长宁手掌横起,比在自己胸口处,“个头不高,大概到我这里。他似乎知道自己闯祸了,慌忙逃走。”
“我一直在院子里,若有人进来,一定瞒不过我。”辅事沉思片刻,缓声道,“付长宁,你被盯上了。”
他的话令付长宁那颗小心脏狠狠地抽了两下。
闹、闹鬼了?!
被鬼盯上了。
付长宁哭丧着一张脸,深呼吸一口气儿,“辅事,你修为高深,可不能见死不救呀。尤其我肚子里还揣着你的崽,不看僧面你也看看佛面。”
付长宁想抱着辅事胳膊恳求,又怕冒犯到对方。于是小心翼翼捏了一点点衣袖,一张小脸可怜兮兮的。
辅事不习惯与人接近,不着痕迹抽出衣袖,对付长宁行了一个礼,“没有妖气,也察觉不到修为,我想应该是礼乐规则范畴的问题。我不谙此道,还得仰仗你。”
礼乐规则范畴很大,比如祭祀、念往生咒等常规操作,比如天什么时候放晴、风从什么方向来、下多少数量的雨水等自然推算,再比如人死之前喉咙中卡了一口怨气、会成僵尸,女人梳子、木面具之类的死物会因接触人的嗔痴爱憎而诞出自我意志成为“精”等等异闻怪谈......
通俗来讲,但凡非仙、非妖、非人之事,统统属礼乐规则。
哦,这里要强调一点,妖修和“精”完全不一样。
妖修是活物以自我意志为主导而进行修炼、生活,“精”则是死物借助人的嗔痴爱憎而诞生出自我意志。一般来说,“精”的逻辑比较简单,但又因过于简单而难以判断其行事规则,很令人头疼。
娃娃仙就是万千“精”的其中一种。
“你这话说得真无情,下一刻能眼睁睁看着我们娘俩儿去死似的。”
辅事道:“情之一字,不是花兰青有资格提的。但花兰青保证会尽到父亲的责任,没人能越过我去寻孩子麻烦。”
孩子在她身上揣着,四舍五入等于没人能寻她麻烦。付长宁觉得哪里不对劲儿,但又说不上来,暂且先这么理解着。
炉子上还有粥,辅事又端来一碗,付长宁怒干两碗。
待时候差不多了,去永安客栈。
掌柜真的蜷缩着身子在客栈门口蹲了一宿,期期艾艾可怜极了。没办法,谁叫他家娘子最大。
远远地看见付长宁,以为是自己眼花,亲自上手掐了一把脸疼得龇牙咧嘴才意识到不是做梦。
“仙人呐!仙人我错了,您大人有大量原谅我这张口无遮拦的嘴。我替您多打两下,叫我嘴贱、叫我出言不逊!”掌柜作势扇了两下嘴,忙跑上前迎人,因蹲了一宿腿发麻而身形趔趄了一下。
“求仙人治治我儿那怪毛病。若能治好,别说住哪间了,整个永安客栈我都双手奉上。您身边这位妖修想怎么住就怎么住。”掌柜点头哈腰跟在付长宁身侧,亦步亦趋陪着。
付长宁对永安客栈一点儿都没兴趣,但想出言逗逗他,解了昨日被拒的一口恶气,“听说永安客栈地处乱禁楼统辖区域,不准让妖修留宿。掌柜公然得罪楼主,传出去可怎么是好呀。”
“仙人,跟仙人您相比,楼主......”掌柜眼睛朝四周乱瞟,上扬高亢的嗓音倏然压低,心虚道,“......楼主算是个什么东西!哪有您这么平易近人,善心大发肯与妖修往来。听说您也在乱禁楼住着。我想乱禁楼那良心就三斗,您独占十斗,楼主他倒欠七斗!”
小声嘟囔,“我早就觉得妖修与咱们都一样,哪儿有什么分别的。您说是不是?”
付长宁舒心极了,对辅事扬起下巴。那表情就是在嘚瑟,‘看,我给你报仇啦’。
一身的孩子气。
辅事哑然失笑,然后顿住。啧,跟他一比,她可不就是个小孩子么。
付长宁道:“够了够了。掌柜,前面引路,带我去见孩子。”
“诶,好嘞!仙人这边请!”掌柜打发小厮去通知夫人,说仙人到了,快把自己放进去。
掌柜夫人带着下人早早地侯在后院。
后院有一幢环境清幽的两层小楼,单拎出来给儿子住。
这小楼动土时请专人来测算过,说是风水很好,里面陈设也按着专人说得摆放。儿子小时候体弱多病,搬进来后身子就大好,如今长得虎头虎脑、调皮到人嫌狗厌。
楼门扉上贴了一张红色的鸡翅木绕花窗花。
付长宁推门而入走了一圈,那专人有点儿东西,把小楼的优势发挥到极致。
“仙人,可是哪里有问题?”掌柜夫人揪着帕子,紧张地问道。
“没,小楼风水是难得一见的好。”付长宁扶着楼梯扶手上了二楼,视线自然上移,八宝揽月屏风逐渐显现在眼前。
八宝揽月屏风上透过一个身影,约莫十一、二岁的男孩子,身形比一般孩子壮些。他躲在后面看着,偶然探出一个小脑袋审视着来人。
掌柜的儿子果真虎头虎脑。
付长宁笑意在看到掌柜儿子全貌后凝滞住了。
掌柜儿子穿一身百福绕虎绛红色锦衣,牛皮做的护腕,月白色裤子,足蹬一双小鹿皮黑靴子,靴子后面缀着两颗鹌鹑蛋大小的玉石。
辅事看向付长宁。
付长宁侧头,用只两人听得见的声音道,“辅事,我天不亮时见到的孩子就是他。”
掌柜见多识广、心思细腻,招手唤来儿子,“仙人,这是我儿杨多福,您可看出什么问题?”
“杨多福,你别害怕,姐姐有几个事儿想问你。”付长宁向前两步,杨多福的身高大约在她胸口位置,“你今日天未亮之时在哪里?做了些什么?”
杨多福抱住爹的腰,望着付长宁不言不语。
掌柜道,“儿子别怕,这位是仙人,来治你的病的。你只管说实话,剩下的都交给爹娘和仙人。”
掌柜夫人也一直安慰儿子,“是啊,你也不想再吃着饭就拉被子睡倒了吧。快原原本本地告诉仙人,仙人能助你。”
杨多福犹豫了一会儿,道,“我在床上睡觉。”
掌柜夫人点点头,“他确实一直在睡。儿子晚上有踢被子的习惯,我每夜都会去给儿子盖被子。今日我忧心他的状况,从子时到辰时一直陪在儿子身边。”
杨多福不敢跟付长宁对视,眼神四处瞟,一看就是心虚。
付长宁说,“杨多福,可我见过你。你大半夜玩儿鹰头风筝,风筝冲进窗户一头扎进我的粥里,粥碗碎了,还割伤了我的手。你还趴在窗口偷看了。”
杨多福毕竟是个孩子,惊讶道,“您果然是仙人。仙人怎么知道我做了个噩梦,大半夜玩儿鹰头风筝冲进窗户里撞到了茶碗。”
据杨多福所说,他做了一个梦。梦中玩儿得过火了,鹰头风筝冲进别人窗户里,他听见瓷器碎裂声,怕人家找他赔,便偷偷溜回家。
心虚是因为噩梦成真,付长宁来找父母告状、找他赔偿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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