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芜湖,老人家您这个年纪能喝多少酒?这么多酒坛子,带多了,也不嫌沉。”
张老头说,“不沉不沉,我只担心不够。你不知道,我那兄弟可是喝酒的一把好手,没个七、八坛下不了酒场子。年轻时大碗饮酒、大口吃肉,喝得那叫一个容光焕发。老了也看着比一般人不显年纪。”
“你兄弟在客栈做什么?厨子还是花匠?喝酒叙旧虽好,可这是大白天,误了时辰被扣月钱就不好了。”
付长宁想着两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对着饮酒,瘪着没牙的嘴巴下口抿着肉。误了工,掌柜发现了,扣月钱。
两人再聚在一处便抱怨边喝酒哈哈哈哈。
“那倒不会。”张老头摆了摆手,“我兄弟就是这家客栈的掌柜。掌柜的喝了酒,哪里会扣自己的钱。”
掌柜的?还是个忘年交。
付长宁抱着三个布包东西上了楼。
没一会儿掌柜的出来了。握拳碰手、互拍后背,请张老头进内堂。果然是好兄弟。
“我好像闻到瓜子的味道了。”程一叙鼻尖动了动,剑柄拨开袋子,露出里面可以饱满的瓜子。
老妇人亲手泡水去坏种、调味、大火入锅混了椒盐炒的,味道十分好。
付长宁抓了两把,一把给自己,一把放在辅事面前,剩下的推过去给程一叙,“给你了。”
“你愿意?”程一叙眸子倏地发亮。要是早知道她会分给他瓜子,他就不会贴一记“定仙符”给她。
提着瓜子,程一叙语重心长对付长宁承诺,“以后我不会再对你用‘定仙符’了,无论发生什么事情。”
再待下去付长宁和辅事会吃他的瓜子,不愿意让别人吃。
程一叙起身离开,走到门口时探出头来问,“辅事,你不走?”
辅事很少与人近身,却待付长宁格外不同。大抵是因为付长宁是付岐之的女儿吧。
曾经辅事花兰青与礼乐殿殿主付岐之乃情义相许、生死之交的兄弟。
辅事:“茶未品完,留一半,就失了其味。”
程一叙冷哼一句,“矫情。”
付长宁还以为辅事特地留下来是有什么不能为人所知的事情要说,结果真的只是茶未品完。喝完最后一口就起身离开。
“辅事,妖修能嗅到我腹中种的气味儿吗?有没有什么东西能遮掩一下?”付长宁问道。
辅事:“理论上可以,操作上很难。”
“怎么说?”
“修为在我之上的人才会嗅到我在你身体里留下的妖气。修为比我强,还在喘气儿的恐怕一个手都能数过来。我确定五柳镇没有这样的人。”
付长宁心刚放下来,脑子里突然灵光一闪想到什么东西。原本大量的、看似没有关联的点逐渐联系上,事情真相似乎正浮出水面。
付长宁面色逐渐凝重起来,“辅事,我似乎知道娃娃仙背后之人是谁了。”
辅事讶然,“怎么讲。”
付长宁说了。
当天晚上。
付长宁躺在房间里休息。
纸糊的窗户破开一个指头大小的洞。一支填了迷烟的竹管伸了进来,灰色的气体如云雾在房间里扩散开来。
随着付长宁的呼吸渐入鼻息。
大门“吱呀”一声打开。
一个身影走了进来。
把付长宁从床上拉下来,双手扣着她腋下把她拖出房间,走过拐角处,下了楼梯,在夜深人静的古老客栈中不断穿行。
最后停在后院的一口废水井前。
付长宁感觉到自己的双腿抬起放进水井上,边缘石块不平的地方咯着她的小腿,那人绕到身后推着她的肩膀准备送进去。
一阵风袭来,柳树跟着摇晃,月光穿过柳树将斑驳的细碎月光投在来人平静且狰狞的脸上。
“仙人,你同伴给你下了‘定仙符’,害你的人是他。你要是化为厉鬼想报复,一要看清复仇对象,是他,不是我。”来人正是掌柜。
付长宁心中有点儿急了。她作饵,她不会水,身上又没有灵力,与普通人无二。全身不能动,这么掉进去真的会死的。
辅事!
快来救人啊!
“掌柜,佛口蛇心啊。”辅事自暗处踱步而来。明明穿了一身青色衣服,整个人也偏白皙,但就诡异地有一种整个人与黑暗融为一体半分你我的错觉。
那一双极为清亮的眸子也似是纯黑的。
被那双眼睛一瞧,掌柜正个人都僵住了。双手顿住,付长宁身子自然顺着井口下滑。
啊啊啊啊救人,别让她掉进去!
付长宁绝望地想,下意识开始凝神屏息,防止水进入口鼻。
身子最先是一瞬间的失重,然后往下掉。几乎是掉的同时,身子进了一个结实的怀抱中。
怀抱并不温暖,甚至有几分凉意。
“作为一个临时饵,你做得很好。”付长宁听见耳边有人在轻声说道。
若是付长宁能说话,一定会来一句我去你大爷的。
你有求于我,我才会以身犯险、以自身为饵去诱敌深入,抓个先行。你说你对礼乐规则没有办法,但作饵这件事完全不会涉及到礼乐规则。
辅事纯粹是在坑她、利用她。
草,这连合作关系都不如。
第36章
玩儿智谋的, 心都黑。
付长宁见过辅事上一秒捅人黑刀子,下一秒笑着谈合作。
离谱的是合作每次都能谈成。
这起码能说明辅事对合作对象有几分诚意。
问题来了。
对她的诚意在哪里?
头顶一道顶尖剑意冲着井底竖直落下。
像是什么活物逼仄地封在比自身小一半的罐子里,从罐子中溢出去的躯体因被克而张牙舞爪。
地皮跟着轻微鼓胀, 一阵阵的律动起伏随着力道蜿蜒延伸至整个五柳镇。
程一叙单手背在身后,双脚悬空,衣袂在月夜下翻飞。
金橙色剑意直射他的侧脸,模糊了从耳际到肩头的轮廓。
付长宁被晃得睁不开眼, 辅事跟没事人一样, “楼主, 克制一下。”
说这话的时候,他轻侧了一下身子。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反正付长宁眼睛得救了。
程一叙二指并拢微抬, 又放下去。第二道剑意跟着落尽井里。
确认了, “没打中。”
辅事毫不意外,“楼主剑意一剑涤空、无人可挡。但礼乐规则之事上,我们唯一能仰仗的人被您得罪了。”
“我自认为藏得天衣无缝, 仙人怎么知道是我?”掌柜神色平静。
来到空地,迷烟的劲儿逐渐过去。付长宁觉得自己能说话了。
“您的儿子。他的衣物布料来源于赵家, 但赵家在二十年前便已经将布行迁出五柳镇。您儿子虽为七、八岁模样,却至少活了近三十年。”付长宁胳膊抬起,指了指后脑, “差不多是这个位置吧, 儿子被头发盖住的地方有一个鸡蛋大小的窟窿, 那是个致命伤。掌柜曾动手扇了儿子一巴掌, 想来是那时候磕到什么尖锐的地方, 失了性命。”
“张老头说与你是兄弟, 问儿子的第一件事也是‘头怎么样了’。足以证明你二人交情非浅。当然, 他对你做的事情一无所知。他只是单纯地认为你因饮酒吃肉日子好而容光焕发。”
“你为了跟我拉近关系,故意说‘仙人做仙人是会飞的吧?如今做一天普通人,身子自然会沉些。’安慰我。可普通人根本看不见程一叙的符咒,你怎么知道我被封了灵力做普通人。”
付长宁力气渐渐恢复,从辅事身上下来。程一叙频频往这里看,不对付辅事,而是更为简单粗暴地在掂量削掉她哪里的肉好。
付长宁:“掌柜这副辞了岁月的身子,也怕是造了五柳镇冤孽才得来的馈赠。”
掌柜撑起身子坐在水井边沿,笑道,“仙人真是冰雪聪明。只一点,我对‘青春’这玩意儿没兴趣,我只想对儿子好。”
掌柜:“当年我误杀了儿子,悲痛欲绝。便将儿子做成人头皮球延长他的生命,绑在院子里。可儿子太寂寞了。于是我溺死丹儿,唆使庙祝建造女儿庙、供奉娃娃仙。这样一来整个五柳镇都是人头皮球,没人敢对我儿子指指点点、把他当异类排斥。”
“仙人,你是第一个说要治我儿子的人。我打从心底感激你。可你为什么要多事弄坏娃娃仙。”掌柜神色愤懑,说着竟带了些义正言辞,“娃娃仙坏了,我就得找新的东西来祭奠井里的东西。恰好你失了灵力,刚好填上空缺。也算是天道好轮回。”
“为一人葬一镇,自私又虚伪。”付长宁说。
“井底是什么?”程一叙对底下那看得见打不着的东西更感兴趣。
付长宁上前两步,双手撑在井沿上,脸部与井口平行。睁开混沌左眼,井底东西在她眼下无所遁形。
“一个活阵法,因封在罐子里动弹不得而由生转死。掌柜儿子便是以它为媒介成为第一个人头皮球。”怨气呈众星拱月姿态绕着活阵法,付长宁估摸着,“毁了活阵法,怨气可散。”
掌柜整个人跟针扎了一样猛地跳起来,推开付长宁,双手死死地抱紧井口、用身体挡住众人,“不要,不准!毁了它我儿子怎么办!这可是我求了三天三夜才得来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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