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千重正要追去,却不放心何相知独自留在此处,心念微动,将她收入自己的小世界中。
何相知睁大了眼。
她的视野仿佛骤然笼罩上一层轻纱,而身体像是再次同落千重绑定了般,轻若无物,跟随着他转瞬去往万里之外。
两人悬停在高空,何相知好奇张望,意外发现下方的山脉看着有几分似曾相识。
“太衍仙门……”落千重眸光阴沉,其中的猩红之色越发浓郁,“可真是凑巧得很。”
何相知恍然,原来此处竟是太衍仙门,难怪她瞧见那些在峰峦间若隐若现的建筑,会有种不太舒服的感觉。
落千重的心情要比她不舒服多了。
黑雾——也即黑袍的分神——借助某种手段藏进了太衍仙门的结界,这个名为乾坤六道阵的结界并不是好对付的东西,以十件仙品法宝为基础构筑而成,印刻有历代飞仙祖师的神识守护,即便是他的境界也有些棘手。
他忽然抬眼,望向极远之处。
一阵强烈的杀气正在逼近。
对方并没有扭曲空间,单纯是速度奇快,就仿佛是全速飞行的仙剑,卷携着浩瀚澎湃的屠戮之意,从千万里外赶来斩杀目标。
天地间响起凛冽剑吟。
何相知有所感应,神色微变。
尽管如今的躯体乃灵木种子所化,可神魂之中的联系还在,何相知立刻便意识到这熟悉的剑吟应当出自她的本命剑。
六百年前,一缕承载她意识的神魂离开了原来的身体,而当时的暗红长剑在哪里?
显而易见,被留在了须弥芥子之中。
而当时的须弥芥子就挂在她的腰间。
何相知怔怔看着御剑而来的女子,对方拥有与自己一模一样的面容,只是神色冰冷无情,眼眸之中流淌着纯粹的寂灭杀意,如同世间最锋利的剑。
何相知还隐约记得当时那位前辈的话。
如此看来,应当是有另外的意识占据了自己的身体,联想起从前无数人将她认错,或许便是那什么仙子的意识。
落千重的眼神少见地凝重起来。
在最初相遇时,他就已经发现了何相知体内的古怪。那缕仙气过于根深蒂固,幸而得到高深佛法封印,不然必定会侵入血脉神魂之中,促成不可逆转的融合。
将何相知身体带走的前辈也几乎带走了与何相知有关的一切,持续六百年之久,即便他渡过雷劫成为地仙,缺失的空洞依然存在。
可如今他却突然回想起所有过往。
而这六百年间,落千重从来没有听说过如此强大的人物,眼下随着记忆复苏,对方却忽然出现于此,周身气势远超寻常世间的修行者,俨然已经属于仙人级别,更是胜过先前的黑袍,连他都感受到了威胁。
看起来就像是那位前辈的神通终于失效,再也无法困住占据何相知身体的仙识。
——来者不善。
这是浮现在落千重与何相知脑海里的共同念头。
但他们都没预想到,那道来势汹汹的剑光竟然在中途折转,朝下方的结界直直斩落。
来自上古杀神的仙级剑意与乾坤六道大阵发生激烈碰撞,狂暴的灵气乱流向四面八方席卷而去,所过之处山崩地裂,无数惊恐的人们眼中倒映出了苍穹破碎的痕迹。
须臾过后,这座维持数千年的修仙界第一大阵终于不敌破坏力极强的剑芒,无形裂痕迅速蔓延,并在下一瞬间骤然崩溃。
“何相知”再次落剑,目标则是从滚滚烟尘弥漫走出来的身影,眼神依然冷漠空洞,仿佛无知无感。
她并不是过去的血仙子,仅仅是遗留下来的一丝执念。
古仙界的动乱始于魔气横行,血仙子作为少有的清醒者,贯彻自己的正义之道,屠遍天下魔灵,最终却意识到杀无止境,世界无救,抱着遗憾力竭而亡。
天道怜悯,她的神魂得以在万物重启后再入轮回,却因为杀孽过重,阴气加身,每每幼年时便夭折而亡。
那一缕从遗憾中生出的执念,在无数次的轮回中逐渐异化成为纯粹的杀意,所有沾染魔气的生灵都会激起这股杀意的强烈反应。
落千重本该也在她的攻击范围。
可太衍仙门里还有一个更为纯粹的魔灵。
那是血仙子的同辈,从上一纪元存活下来,历经沧海桑田变化的旧日堕仙。
黑袍站在破碎的大地之上,仰头望向空中那片即将落下的浩瀚剑光,脸上没有任何的惧怕或者戒备,反而浮现出失而复得的狂喜,以及近乎迷醉的神色。
他张开双臂,仿佛是欢迎着什么。
无数翠绿色的晶体从他体内喷涌而出,而他的魔息也陡然飙升,竟隐隐能与笼罩大地的寂灭剑意相抗衡。
“何相知”的表情终于发生变化。
她没有立刻落剑,反而将所有漫天血光收于仙阶兵刃内,伴随着划破长空的尖锐啸鸣,她的身影在瞬间突破重重晶体阻隔,将剑锋送入黑袍胸口。
黑袍却露出餍足的笑容。
他将“何相知”一把拥入怀中,任凭着剑锋透背而出,喃喃道:“终于见面了……”
“何相知”无动于衷,高度凝聚的仙气骤然爆发,化作不计其数的无形剑锋,在对方体内大肆破坏,毫不留情。
黑袍嘴角溢出紫黑色的血液。
他依然还在笑着:“仙子,我们殉情罢!”
“何相知”不懂他在说些什么。
下一刻,绿色晶体以极其恐怖的速度生长蔓延,瞬间将他们包围其中,随即燃起了滔天的黑色火焰。
等到尘埃落定时,那里已经见不到任何一人的身影,只剩下灰扑扑的长剑掉落在地上,通体光泽全无,宛如废铁。
而高空上也已经没有了落千重的踪迹。
等到太衍仙门其他长老赶来时,便发现长明真人如同被丢弃的垃圾般,静静横躺在狼藉的废墟之中。
那张沟壑纵横的老脸上,有惊恐,有卑微,还有一丝隐藏的狰狞,却再也没了生机。
*****
在那一缕仙识彻底消散的瞬间,何相知似乎受到某种影响,突然陷入昏睡。
她甚至还做起了梦。
依然是令人不喜的尸山血海,浓郁魔气有如实质般在四周流淌,像是凶残环伺的群狼,静待她道心失守的时刻。
视野中出现了一个人。
她莫名知道,那个人跟了自己很久,始终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锲而不舍却又隐忍克制。
她从对方眼里看见了浓烈的倾慕之情。
……
何相知骤然睁开双眼,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宽敞的床榻上。
不远处传来铃铛轻响。
她顺着声音望去,先是看见了悬挂在屋檐处的铃铛,紧接着便是窗外横栏,再然后是暗光涌动的平静水面。
何相知愣了愣。
铃铛是熟悉的铃铛,曾经被她挂在腰间走遍许多地方。
水面也是熟悉的水面,因为没有任何一个地方会像暗落海这般,不时有诡异的黑影冒出,荡起阵阵涟漪。
她一时没反应过来自己为何会在此处,直到落千重推门而入,才猛然回神。
空气陷入诡异的寂静。
何相知记得自己同落千重有过一段,并且还记忆犹新,乃至心境激荡,只是不确定对方是否还有印象——倘若还有印象,最初相遇时又为何会是那样的态度?
两人四目相对,最终是落千重先有了动作。
他取出暗红长剑,交到何相知手中,剑刃重新焕发光亮,隐隐能见到灵气在其中流转不息。
何相知眼睛一亮:“多谢!”
“……无需客气。”落千重顿了顿,低声说了句,“阿知,我很想念你。”
何相知表情一僵。
落千重看在眼里,心中有些刺痛,认为她应当是忘记了他们曾经的过往。
下一刻,却见何相知柳眉舒缓,露出欢喜的笑容:“千重,很久不见。”
落千重顿时睁大了眼,浅色瞳孔之中瞬间涌现浓烈喜色,熠熠生辉,那是许久未曾在他脸上出现过的鲜活光彩。
于是当外出归来的白岳西从海上路过,偶然瞥见到屋里的情景时,便不可避免地陷入了彻底的震惊。
当然,他惊的不仅仅是落千重的变化,更是何相知这么个人。
有关的记忆尽数回笼,让他想起六百年前发生的事情。
“你、你……”
白岳西罕见地结巴了。
同样结巴的还有相庐一。
他在十年后成功破境出关,发现自家宝贝徒弟已经守在洞府外,旁边还站着一个俊美妖异的红衣男子——那张脸是久违的眼熟。
“恭喜师父。”何相知笑道。
相庐一自然也记起了所有,惊疑的目光在她与落千重之间来回打转,莫名有种预感:“你们、你们这是……”
何相知:“师父,我有件事需要告诉你。”
相庐一的预感越发强烈,甚至觉得从她嘴里冒出“我俩已经结为道侣”这样的话来都不奇怪,堂堂渡劫期大能竟生出某种类似老父亲看着出嫁女儿的紧张。
结果何相知说的却是:“千重要来剑宗了!”